这源源不断的货物,就如源头活水一般,哪有截得住的道理?
这回是正正着了道。
更令他们愤恨的是,相较于第一批棉布,第二批棉布的叫价简直低得离谱——完全就是寻常价格,货美价廉。
当天夜里,小姓小族的船只纷纷涌入双安湾里,争先恐后抢订布料。一个小家族,两三条中型海船,只要能有几千匹布料压压船舱,出海一趟就不会亏。
码头新路两侧,火把彻夜长明,宛如夜里的火龙,由海湾一直延伸到了同安城里。
小商贾们排队买到布票,带人带船前去清点取货,人来人往,再多的劳工也不够用。码头上愈是忙碌,愈是让同安城里显得空旷。
听闻当地人说,大家今年都买不到茶叶,一斤也难求,林远应下说:“诸位要是信我,林某在扬州那还有一批茶叶没出,你们愿意要,我便让他们送来。”掐指算了算,又道,“理当还能赶上冬末的北风。”
于是乎,才订完棉布,大家伙又开始抢着订茶叶。
只消开了海,船只任行,这天底下只有货找银子,而没有银子找货的道理,又岂能以封桥封路来封住闽南一隅?
而泉州府送来的那两船银子,已经送入了双安州州衙。
燕承诏被专程叫过来,他看到裴少淮带着人正在清点数目,问道:“裴知州大晚上叫我过来,就是看这个?”
裴少淮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这正正经经挣来的银子,本官可都充公用于开海了,燕指挥要替我做个证。”
燕承诏一声不吭,转身去了裴少淮的雅房,自个泡茶饮茶。
半个时辰过后,裴少淮数完银子回来,燕承诏道:“裴知州有空谈正事了罢?”
打趣归打趣,裴少淮专程把燕承诏叫来,岂会只为了“做个证”?
“让燕指挥久等了。”裴少淮正想给自己倒盏茶,却发现茶壶空得只剩茶渣。
他关上门,说道:“我有推测,想与燕指挥探讨。”
“关于幕后主使?”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点头,踱步揣测道:“上一回,是裴珏南下巡查,最后以布政使山庄里自缢收尾,所有的罪行都断在了一尺白绫上……我这几夜在想,对家会不会故技重施,再把众人之罪汇于一人之身,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
眼下,米价稳定,海商货源充足,码头在修,形势一片大好,嘉禾屿开海势在必行,已无人可挡。
凡有一胜必有一败,对家兵败,罪行滔天,开海之后便是罪责之时。
他们一定会事先筹备应对,断尾求存。
这段时日,南镇抚司一直密查,但毫无头绪。裴少淮想,与其这么毫无头绪地暗查,不如好好推测,找好位置,守株待兔。
燕承诏眼睛亮了亮,觉得裴少淮的话有几分道理。对家要找替罪羊,替罪羊身上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重点在于,赶在替罪羊身亡或是痴傻之前,找出这头肥羊,等着恶狼上门。
燕承诏道:“刘布政使新接手闽地,做事保稳,凡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事怎么论,都论不到他头上。”上回吊死了一个布政使,这回不会再死一个布政使了。
且这一回的罪行,光是一个人怎么能低得下?
至于泉州府谢嘉,他顶多算是干柴烈火里的一颗灰烬,哪能当得起替罪羊?
燕承诏又道:“裴知州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一番计量。”
夜深人静,整个州衙一片寂寥,甚至能听到远处小巷里的打更声,裴少淮压低了声音,引导问道:“燕指挥觉得,泉州市舶司垄断海商数十载,年年海船往来不休,他们昧下的这笔银钱有多少?若想躲过朝廷的监察,如何才能把银两洗干净,揣进自己的兜里?”
燕承诏对银钱本没什么概念,但这次南下,见识了商贸往来,才知晓其中的利润之丰。
他本是个喜欢静坐的人,竟也受裴少淮感染,开始踱步沉思。
“若说闽地银钱进出最快、额度最大,当属盐运提举司。”燕承诏说道。
只要与盐铁相关,不单容易牟利,还容易做其他手脚,把那些蝇营狗苟掩饰在一担担海盐之下。
“所见略同。”裴少淮点头道,他亦觉得盐运提举司是个入手点,又道,“至于替罪羊,若是一人难以抵罪,燕指挥可有想过,对家会不会把某个世族给推进去?”
一个土著世族,京中有子弟门生为官,闽地有族人成势,海外有海船盈富,权、钱、势都不缺,不管把什么罪名安在他的头上,都说得过去。
整整灭了一个家族,便能给朝廷、给百姓一种肃清毒瘤的错觉。
“所以,裴知州的意思是,让燕某盯住盐运提举司和某个世族,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正是。”裴少淮道,“谢嘉此人奸诈,不是个忠诚于‘主’的人,他那儿也值得再敲打敲打,他或许留有什么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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