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王梦龙所言,苏午一时有些吃惊。
鬼梦中许多寻常人一辈子都积攒不来一副纸扎人,然而仅这酒坊里的一斤酒液,却需要十副纸扎人来换。
可见这酒浆名贵,远非寻常东圣酒可比。
苏午原本还想带几坛酒回去,留着赠送给桃源村那位嗜酒的木匠‘孙吉’也好,用来作勾引陶祖、洪仁坤的‘萝卜’也罢,都是个好去处,但闻听此酒如此名贵,他也绝了向王梦龙索要此酒的想法。
然而他虽未开口要,王梦龙还是令伙计搬来几个三斤的酒坛,打了满满五坛酒,以陶泥封好坛口,随后与苏午说道:“你待会儿走时,带几坛酒回去。”
“如此名贵……”
“如今鬼梦各处太平,没有了四诡的困扰,我心情放松很多,不用整日疲于奔命,酿酒、纸扎都是我的爱好,今下总算能醉心于自己的爱好里了,为了当下这份闲适,我也得赠你几坛酒啊。
几坛酒而已,也不多甚么,你拿着就行。”王梦龙摆了摆手。
苏午笑道:“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
王梦龙随即领着苏午去了酒坊后院。
掀开酒坊铺子后门上遮盖的蓝布帘子,苏午一步迈出后门——鬼梦最外围繁华的街市、店铺都将他抛远了,他越过一道道沟壑关槛,脚掌落地之时,已经走入了一间开凿有巨大窖池的大厂之内。
许多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人正围着窖池忙忙碌碌,将酒糟挖出窖池。
——此下却是东圣酒厂的窖池间了。
苏午跟着王梦龙,走马观地走过一道道窖池,最终走入最里间、最古老、仍是青砖瓦房、木质大梁叠架的那座窖池间里。
他走进此间,看着砖石地面上开凿出的那口幽深窖池,总算明白了些甚么。苏午转头向王梦龙说道:“这是东圣酒厂最古老的那座基酒窖池……
四诡当时将这窖池底部撕裂,是用了一块窖石压住了那道裂缝。
莺莺的性意,当时便留在那窖石之中……”
“你记性不错。”王梦龙回了苏午一句,朝着窖池边上、一个坐在马扎上发呆的老者招了招手。
“天柱爷!”
那老者应了王梦龙一声,但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马扎上,愣愣地看着窖池里清澈见底的一池酒浆。
王梦龙有些无奈地笑笑,抬步朝那老者走去,同时与身旁的苏午说道:“你看看这个老人是谁?”
苏午内心已有猜测。
他临近那个呆愣的老者,便确定了自心里的猜测。
这个老者,正是江莺莺的爷爷!
其死以后,性灵被收摄入鬼梦之内,已经成了鬼梦中的一个居民!
“他原本不是酒厂的员工,后来被招进酒厂里来,一直都负责看管这座老窖池。
不久前,他往窖池里跳了一次。
把他捞上来以后,这窖池里的酒浆就生出了些丝变化。
——你看这些酒液里有甚么?”王梦龙朝身前一窖酒液努了努嘴。
这座窖池里的酒浆,曾因为沾染四诡诡韵,又混合了诸多人的情绪,而成为东圣酒厂最上品的酒液,但此般酒液,饮用太多,终究会对鬼梦本身造成‘伤害’,令鬼梦渐渐苏醒。
曾经王梦龙亦是以此种方式将四诡侵袭的压力分薄到整个鬼梦之上。
如今随着四诡各有着落,各得封押,他显然不需再用这种方式来‘饮鸩止渴’了,便封存了剩余的酒浆,他自己也未想到,这酒浆里,会生出这般奇妙的变化。
“这般变化,是自你再入轮回,身临死劫之时发生的。
我猜测可能是她的情绪、性意又在轮回转动之下,被轮转了出来,通过与之本有因果勾牵的那块窖石,沉浸在了此间的酒浆内。
她的爷爷奋力一跳,终于叫她的这些情绪、念头从无形至有形,从沉睡至苏醒。”王梦龙在旁说着话。
苏午看着身前的窖池。
窖池里,那些寂静不动、清澈见底的酒液里,忽然泛起一丝丝涟漪。
在这层层叠叠的涟漪下,酒液终于变得不再那般澄澈了,一缕缕雪白的人影在酒液当中游曳起舞,在苏午目光注视下,那些人影聚合为一,变作了一身白衣的‘江莺莺’。
看到她的时候,苏午就确信,她就是江莺莺了,不是别的谁,亦不是小河姑娘。
江莺莺的身形随酒液泛起涟漪,轻轻摇曳。
她满头发丝披散,又散化在了清澈的酒液里。
似是注意到了苏午向她投来的目光,她有些害羞地捂住了面孔。
“她的念头、情绪已融合进这一池酒浆之中,这该如何聚拢她的所有念头、情绪,将她带回现实?”苏午向酒液里的江莺莺笑了笑,转而向身旁的王梦龙问道。
这个昔日曾与他共渡难关的女子,对他而言,终究有些特殊。
如若她就此消失不见了,他心里终究遗憾。
如今若能重新聚集起她的念头与情绪,让她在现实里重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莺莺姑娘如今仍是‘醉生梦死’的状态。
念头浸润于酒浆里,散乱无羁,各自为战,无法统合如一。”王梦龙看着酒液里浮游的女子,她的形影时而聚合为一,时而又化散作无数道雪白的影子。
王前辈继续道,“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唯有将这满池酒液饮下,在自身仍能保持醉而不昏的状态之下,摒去酒浆中多余的情绪,消化其中掺杂的诡韵,寻索莺莺姑娘的所有念头,将之聚合统一起来。
如此就能使她从醉梦中醒来,跟着你回归现实之内。
我能力不足,无法能在满饮一窖之酒的情况下,醉而不昏,沉而不迷。而且,莺莺姑娘的念头里,毕竟包含着她的许多隐私,我与她非亲非故,一旦要去聚合她的念头,便不可避免地窥见她的某些隐私,我却不好去窥察她的甚么隐私。
但你今时修成元神,而且是这般变化万端的元神,满饮此酒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