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深秋的时候,明霜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夜里江城会用热巾子给她敷腿,避免她旧伤处又因为气候的缘故疼痛难忍。
歪在床上时,明霜便拿手抚在小腹上,很大一个肚子了,沉甸甸的,光看着都觉得吓人。其实她有些担心难产,自己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如今还不知道怀了几个,万一生不下来怎么办?
有了身子的女人就比较喜欢胡思乱想,她扳着手指念念有词,江城抬眸看见了,问她在算什么。
“我在算产期啊。”明霜笑道,“正好是腊月,这孩子在新年出生呢,你说会不会是天上哪个神仙的转世?”
他俯身来给她擦脸,淡笑:“管他是不是神仙,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说的也是。”
洗漱完之后熄了灯,江城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不敢抱着她,只能在被衾中将她手握住。
明霜便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你辞了官,老爷子那边怎么交代?听小言说他被气得都病了,连着几天没上朝。”
他没睁眼,轻轻应了一声,“无妨,那是爹爹惯用的伎俩,我若回去了,再过来只怕更麻烦。”
明霜挑起眉:“咦,我还以为你会为了忠孝抛弃妻子的呢。”
他无奈的笑了笑,垂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爹爹如今已经官复原职,圣上也很器重江言,江家再度兴盛是迟早的事。父亲膝下有儿子,身边有兄弟,而她却只有他。
让她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一个人住在此处,他又如何忍心?
人生短暂,相恋不易。
哪怕受世人耻笑,他也会守在她身边。
一夜安眠好梦。
有个男人在府上,的确连睡觉都让人安心了许多。
为了更好的养胎,明霜时不时会捧着几本诗集,给胎儿吟诗作赋,未晚做针线描花样子时得坐在她身旁边解说边干活儿,连江城也被逼着对着她的肚子吹笛奏曲
府里从早到晚笙箫不断,上到江城未晚下至马夫庖厨,但凡明霜经过,必得命人吟上几句诗词,才肯罢休。
她美名其曰“陶冶情操”,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原本和街坊四邻说的是守寡,突然家里多了个男主人,难免让众人感到惊奇。
吴举人是在重阳节这日上门来看望明霜的,门一敲开,赫然瞧见一个身形高挑容貌清俊的男子立在跟前。
他顿时怔住,两个月之前还没见过有这人啊?
上下一打量,于是狐疑的问道:“你是哪位?”
江城颦眉看他:“阁下有何事?”
“我来找霜儿的,我是她的”他想了想,“是她的旧友。”
闻言,江城才让出路,“原来如此,里面请。”
吴举人道完了谢,却站在原地没动弹,琢磨半晌问他:“兄台眼生的很啊,怎么称呼,是霜儿的什么人?”
“在下姓江。”他如实道,“和霜儿是夫妻。”
吴举人瞠目结舌,指着他语不成句:“是、是你!?你不是你不是死了么?”
江城眉毛直跳,只得无奈道:“又活了。”
吴举人目瞪口呆:“什么?是诈尸?!”
才祭祖回来,他背脊不禁生凉,寒意阵阵。
江城企图解释一下:“不是那个意思,阁下误会了”
尚未靠近,吴举人把手中的东西一扔,连滚带爬地跑了,一路上留下一串“有鬼啊”的惊叫声。
明霜正在屋子里逗猫玩,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怎么啦?”
“没什么。”江城关上门,“一个问路的。”
见她把脑袋收了回去,他才暗暗松了口气,盯着门扉看了一阵,如是宽慰道:算了,少一些不相干的人来打搅她也是件好事。
腹中的孩子越来越大,老一辈的人叮嘱江城,说是孕妇要下地多走动走动,等生产时就不会太吃力。可明霜腿不方便,虽说用了些药,换季时发病没那么严重了,但她有身孕之后膏药就停用了,说是怕对胎儿不好。
没法走路活动怎么办呢?老在椅子上坐着也不是办法呀。
于是江城便每天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她基本是靠在江城身上的,全倚仗他手臂上的力气在行走。
等同于一口气抱了一家三口,明霜看着他每次扶得满头大汗就忍不住好笑,伸出手来把他脖颈搂着。
“我重吧?”
“还好”
“你可得小心点。”她打趣,“媳妇儿孩子都在你手上,这要是摔了那可是一尸两命呀。”
江城轻轻啧了一声,皱眉瞪她:“别胡说八道。”
明霜笑嘻嘻地拿脑袋往他下巴上蹭了蹭。
渐渐的到了第八个月,按理说这会儿便可以听出胎儿是男是女了,然而杭州里妇科方面大夫请了好几个,一有说是男娃的,也有说是女娃的,半天没人能得出个结论。
她不禁泄气:“这叫什么大夫,连是男是女都诊断不出来?”
“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江城不太理解她对于孩子性别的执着,“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明霜捧着茶喝了一口,自然而然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喜欢女孩子了。”
原以为她会喜欢男孩,听到这个回答,江城不由奇怪:“男孩儿不好么?”
话音刚落,就遭到一记狠瞪,他立时住了嘴。
“我就知道,你喜欢男孩儿对不对?”
“我都喜欢。”
明霜哼了哼别过脸,“少骗我,你和你爹一样的,就想要儿子好给你们江家延续香火!”
他辩解得有点无力:“我没有那么想”
“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让你爹爹抱走的。”明霜把话给他说在前头,“你若是依了他,我就死给你看!”
“好好好怎样都依你。”江城忙挽了她的手,“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别轻易动气。”
听到这话,明霜才缓和下来,坐在桌边等他剥核桃喂给自己吃。
姚嬷嬷正送果子进屋,见他们此前在提男女孩儿之事,便道:“大夫瞧不出来,不如从饮食上瞅瞅吧?都说有孕时爱吃酸生男孩儿的几率大些,爱吃辣生女孩儿的几率大些,小姐近来喜欢吃什么?”
“我倒没这些讲究,我什么都吃。”明霜思忖道,“咦,那我是不是多吃点辣椒就能生女孩了?”
江城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她当即说:“去吩咐厨子,从今天开始,每道菜都要有辣椒,要辣到能哭的那种。”
“”
于是,一家子人陪她吃了几个月的辣椒,上火的上火,腹泻的腹泻,到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江城只能单独开小灶。
腊月月初的时候,赵良玉就带着妻儿搬到杭州来了。
用他的话说是:“江南人杰地灵啊,遍地都是黄金!”
不到十天便把周围的商铺全部琢磨了个遍,在明霜耳边不住夸赞着,哪儿哪儿地方好,哪儿哪儿东西好卖。
他这做生意的老毛病是改不了了,但正好明霜也想在城里开间当铺,索性把挑选铺面的事全权交给他去办了,只不过银子花的是江城的。
“我把阿元请来了,这小子手脚麻利着呢,现在翻账本的速度比我还快。”
明霜由江城搀着在院子里遛弯,一面听赵良玉叽叽喳喳。
“是么,我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怪想念的对了,高先生呢?”
“老高带小丫头去云南玩了一阵,算着明年开春也该过来了,还寄了封信,说是小婉惦记小姐您呢,一直想到杭州来。”
“那感情好啊,让高先生在城里住下吧,咱们就又能在一块了。”
“可不是人么。”赵良玉笑道,“还是人多热闹啊。”
明霜点了点头,正转过脸去朝江城微笑,刚要说话,突然肚子抽搐般的疼了一下,她瞬间抽了口凉气。
本以为只是被孩子踢了一脚,没怎么在意,哪知痛意阵阵袭来,疼得她脸色发白。
“怎么了?!”瞧出明霜脸色不对,江城急忙抱住她。
她咽了口唾沫,连说话声音都带颤:“不、不太好大约是,是要生了。”
“什么?现在?!”江城立时慌了神,这比预计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半个多月。
两个大男人在旁边手足无措,幸好姚嬷嬷听到动静跑出来,急忙吩咐他:“快快快,把人抱回屋里去!”
“还愣着干什么!”
江城回过神,赶紧打横把明霜抱起,大步往卧房走。
请稳婆、烧热水、铺床。天气太冷,还得把炉子点上,小院里一时乱糟糟的。
那边产婆刚到,江城就被推出了门,临走前明霜手还抓着他的,满脸冷汗,令他忍不住担忧。
“没事,没事我就在外面。”
明霜说不出话来,只能冲他颔首。
屋里逐渐热起来,身下被垫了条棉被,两只腿架着,稳婆把软木放到她嘴里。
“夫人,这头一胎都疼,您且忍忍,攒着劲儿,我说用力的时候才用力。”
明霜此时已经痛得昏天暗地,周身都是汗,压根儿听不进去这话。
丫头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进去,不多时又是一盆猩红的热水出来。
江城站在廊下踱步,隔着门听到她的呜咽声,心里仿佛被什么揪着,喘不过气。
赵良玉明显比他还紧张:“不怕不怕,生孩子不可怕,看我媳妇儿那会儿,要死要活地叫几个时辰,孩子就出来了。”
江城一听便傻了眼。
这还得生几个时辰?!
他心都凉了,明霜身子弱,生产会有影响么?
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吵杂的声音能明霜的哭声尤其突兀,江城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只得走走停停,惶惶不安。
随着夜幕降临,第一场冬雪也缓缓而至。
漫天的白沫纷纷扬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明霜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那一刻,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啼哭,在场的人全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