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岭欲言又止,对面对望着杨寄的面孔,终于忍不住想说话时,门响了,沈沅拎着竹篮进来,微微喘气:“买了好多,喜欢吃啥自己挑。”杨寄的犯愁容色瞬间消失了,笑嘻嘻扑到篮子前,吸溜着口水说:“饿死了!赶紧让我先填肚子。”
沈沅突然吃惊地看着杨寄的脸,结结巴巴说:“你……你的嘴?”
杨寄伸手一抹,看看手指上一团黑色墨迹,不由笑了:“啊哈,中毒了。”
沈沅看他脸色,已经知道他又在拿自己开心,故意问:“什么毒呀?”
“情毒。只有多情女子可解此毒。”杨寄边说,边挤眉弄眼地过去,摸了一手油,还不老实地擦沈沅的手腕上,惹得沈沅拍了他的手背一巴掌,含嗔地笑了。
他回眸对沈岭一个眼色,沈岭本来有些吃惊,及至看到沈沅心满意足的笑容,便明白了,心里自有些酸楚。他看着杨寄狼吞虎咽吃得好香,不禁也上前拿过一只油蝎子(油炸脆面饼)塞进口里。
沈沅拿了另一只软软的餢餘(油炸米粉软饼),撕成小团喂给阿盼吃。杨寄装着很高兴的样子来宽她的心,然而她也看见他眉心新长的一道竖纹——犯愁皱眉多了,才会形成的吧?沈沅抬头对杨寄微笑道:“阿末,你不用操心我。我现在在这里,比以前在王府可好多了。你放心打你的仗,我和阿盼在家等你。若是有什么不测,阿父阿母会照顾好女儿,我陪你!”
杨寄强装的笑脸顿时垮掉了,他满嘴嚼着饼,其实咽头发堵,只咽下去一点点,这下,干脆所有的饼都含在口里。沈沅看着他眼睛里晶莹闪烁,却始终没有泪水落下来,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都不咀嚼了,便也强忍着不哭,而是对他甜甜的微笑。
沈岭看看妹妹和妹夫,终于说:“没有这么糟。阿末如今得人心,说不定是起飞之势。阿圆要是不放心……”他终于下定决心,微笑道:“我陪阿末去历阳。帮我求个参领主簿的八-九品职位,应该求得到。”
杨寄惊异地看向沈岭,而对面的目光中俱是自信满满的坚定。
早餐吃完,天色尚早,营房门口来了宫门口的虎贲侍卫,对杨寄道:“今日陛下加冕礼成,太傅吩咐再一道行拜将的仪式,一个时辰后的事,请你做好准备,早些入宫吧。”
杨寄点点头说:“好。换身衣服就成。”那侍卫犹豫了片刻,悄声说:“只怕拜将后就该拔营了……”杨寄懂他的意思,回头望了望沈沅和阿盼,笑道:“那我就该换衣裳和软甲了。”
杨寄解开家里穿的便服,就着沈沅张开的短襜褕套好两条胳膊,回头已见她眼睛里雾蒙蒙的,犹自咬着牙强忍泪意,圆圆的颌角都挣出棱角来了。杨寄自己系上衣带,见沈沅又有些吃力地捧他的皮甲和明光铠,连忙接过来,对她笑笑说:“我来。这些负荷,本就该男人家承担。”
杨寄立定心思,便有了从容的态度,他衣冠齐楚,气宇轩昂,骑着马行进在御道上,眺望太初宫的台城墙,正在柔和的春阳下金辉熠熠,青瓦的宫殿,各异的蹲兽,参差的树木,远远看上去反倒不如城墙夺目,像层次分明的水墨画,渐渐淡了下去。
今日,宫殿又易新主,和一场场游戏似的,他心里突然有了些奇异的想法,与小时候蜻蜓点水般的读的书互相印证: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未来虽不可期,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气定神闲进了太极殿,上首高坐着的是新皇帝皇甫衮。这是皇甫道知庶长兄之子,比那个白痴小皇帝大一些,听说父母双亡,原是不得势的宗室,自桓越掠走白痴皇帝之后,硬从建安郡的藩地强邀过来。大约因为还有些智识,知道此刻的形势不容乐观,更知道自己的位置如临深渊,所以笑容看上去竟有些卑微。
杨寄漂亮地行了面君的大礼,报了自己原本的职名。皇帝皇甫衮看了看两边立着的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脸色,才清清喉咙说:“桓越辜恩背国,实属逆贼,我大楚上下俱是戮力同心,以求清理叛党,国泰民安。今日不拘一格用人才,拜杨寄为中军领军,拜吴云峰为长水都督,拜郭俊为步兵都督,共领平叛军,剿灭桓氏叛党。”
他略带歉意地望着杨寄他们三人:“三位将领海涵,如今国家危难如累卵,若再造拜将台拜将,只怕劳动民众太多,也不能及时,就在太极殿行拜将之礼,简陋了!日后三位将领功成归来,临烟阁上画像配享,再加荣宠。”
虽然是事先背好的说辞,这名十三四岁的小皇帝倒也能说得言语恳切,在一旁神色惫懒的皇甫道知,目光微微一跳,双手交握在腹前,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杨寄左右看看,与他一起的那两个都督已经低头谢恩了,看不清面孔,他便也跪下叩谢了皇帝的大恩,伏地的瞬间,瞄了瞄两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精致的皮战靴,皮甲胄上的铜钉擦得雪亮,铠甲里头衬的襜褕都是光泽细润的丝料,佩戴的玉饰和紫荷更是一看就价值不菲——他在赌场混日子的时候,看一看打扮就猜来人是什么身份——这两个人,齐整得近乎奢侈,必然是家境优越的世家子弟。这种人,才华谋略应当不错,但好日子过惯了,不知下头疾苦,更不知世道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