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给杨寄的就是可贵的机会。当他上表,称准备亲自去荆州办接皇甫亨这位白痴皇帝回京的事情,奏折被压了三天,最后还是批复了同意。
是谁批准的,杨寄也不知道,按以前的情况来看,不外乎是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的庾含章。于是,杨寄又试探地声称打算解散西府、北府两军,朝廷温语慰问,叫他不必多心,朝廷必然善待他和两军,只等建邺稍稍喘息过来,便为两军加饷。并且,还派人敲锣打鼓,送了一套朱绫袍服和一套奏乐鼓吹,以示对杨寄个人的恩宠。
甭管是不是做戏,杨寄假戏真做地开始部署到荆州接白痴皇帝的事。至于以后,京里有了两个现任的皇帝,会怎么为难,那已经与他无关了。他不免有些春风得意,走路都比平日里昂扬了三分。
他亲兵里最得力的,就是新近加官进爵的两个校尉:唐二和严阿句。“你们俩,没啥意外,是一定要跟我走的。”杨寄拍拍两人的肩膀说。
严阿句马上一拍胸脯:“好!小的就想跟着中领军,学点本事,将来不定就光宗耀祖了呢!”
唐二却有些为难的样子。杨寄问:“怎么?家里放不下?”
唐二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兄弟多,铺子大,要不是这场倒头的仗……本来是安安分分在家过小日子的。”但他跺了下脚,还是说:“我跟中领军走!家里的铺子,还有父母的奉养,就交给几个亲弟兄了。”他最后笑了笑说:“中领军,趁还没开拔,带小女郎到我家铺子吃糖!”
那时的糖作用的是饴糖,从发芽的麦子里发酵提炼出来,变成琥珀色的稀糖液,再经过熬煮、冷却、搅拌,便成了稠稠的糖。
阿盼第一次进糖作,兴奋极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到处跑了看稀罕。糖作的几个兄弟也喜欢这个小东西,用干净小竹棍挑了糖卷成一团,让阿盼含吮着吃。
而糖点心做法要复杂得多,唐二便是个中好手。只见他从糖锅里捞出粘稠的饴糖,两条粗壮的胳膊把糖坨一抻,糖坨变成了长条。他拉面似的把糖条扣成一个圈,“呼”地一声,甩到面前一根木头桩子上套住,用力又大、又缓、又小心,扽成了长条,再叠成两叠套上去,再抻成条儿。三五十斤的糖条越抻越长,麻花似的慢慢从透明的琥珀色,变成了半透明的蜜蜡色,又慢慢变成了不透明的米白色。
唐二一脸大汗,冬天里脱得只剩个坎肩儿,粗壮的胳膊黝黑发亮,肌肉块儿随着他的劳作时而凸起,时而伸平,跟那不断变化的饴糖一样神奇。
白色的饴糖有的做成糖葱,有的做成糖粽,有的拉成极细的丝,变成了龙须糖。阿盼一手握着撒着胡麻的糖葱,一手抓着一把裹着豆泥的龙须糖,嘴里“嘎巴嘎巴”嚼着带松子和玫瑰花瓣的粽子糖,只嫌手不够多,嘴巴不够大。
杨寄看唐二在那里擦汗,笑叹道:“怪不得你力气大,套圈准,原来是从小练得的。”
唐二笑道:“以后这手艺就给杨领军卖命了!”他回头看看几个兄弟,眼睛里似乎含了一点泪:“咱们唐家糖作,以后靠你们了。东西要真材实料,做工不要偷懒耍滑,别砸我的招牌!阿父阿母更要伺候好了,要是谁忤逆不孝顺——”他吓唬人似的隆起上臂的肌肉,挥了挥拳头:“我揍死丫的!”
他最后拍了拍手心里的糖屑,又抚了抚吃得没完的阿盼的小脑袋,对家里人说:“各色糖带一包给小女郎,做新春的礼物。我呢,以后就跟杨领军走了!”
杨寄心里微微酸楚,他和唐二他们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出身,本来对人生没啥要求,吃饱喝足,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小日子都渐渐成了奢侈:达官贵人们争权位、争地盘、争主宰权,他们小老百姓当马前卒,当填沟壑的血肉,用累累的枯骨,构筑那些人得意的欢笑。他眼见着秣陵征丁,再到自己被逼入伍,再到经历四王的混战,再到内廷的血腥事变波及民间。虽然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位置,可是心里并没有常人仰望时所揣测的快乐。
他终于带着妻子女儿,以及选定的十万西府北府兵,在简单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在料峭的春寒之中,踏上了前往荆州接驾的路程。留在历阳的二十万,以流民和囚犯为主,带走的,以有家有口的百姓为主。大家虽有些不解,但因为对杨寄的信任,且此去又不是绝境,迟早能回来,所以都不置一词。
一路逆江流而上,早春行路的辛苦不需赘述,然而因为“团圆”二字,那些不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荆州在武昌上游,荆山之侧,又滨临长江,与蜀地和洛阳都呈交接汇通之势,渡下达湖广和吴越也极其方便,四通八达而易守难攻,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寄已经是第二次前往荆州,对地形相当熟悉,他不急着进城,先带军队在荆州附近巡视了一圈,然后才进入荆州城。
这里地势偏北,而且水汽丰富,比建邺要寒冷一些,杨寄在荆州所居的地方虽有个“领军府”的称号,但实际很是简陋。他拿斗篷又把沈沅裹了裹,阿盼则干脆亲自抱在怀里暖着,歉意地说:“背井离乡的,只能将就。我已经叫人大量地送炭火和粮食过来了,等我走后,你们娘儿俩也可以过得舒服。”
沈沅觉得不对劲,问道:“才来,你又要走?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