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北燕人的视角来看,该感到恐惧的是他们。
当大队人马冲入城门,火把照耀着前方开阔的路,马匹奔跑了一阵,却突然发现前方赫然又一座城门——雍州建制:内城一道墙,外城还有一道墙,双重的城门,还有工字型的瓮城,很好地解释了“瓮中捉鳖”的含义。
马队的缺陷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前队发现问题了,可是后队仍然飞快地、潮水般地涌过来,挤得停都停不住。前队想要圈马赶紧出去,后队却只听见一群人在乱糟糟喊话,什么话都听不明白。
不等他们明白,“咔嗒”一声,外城门的门轴机关转动,很快关闭了起来,而外城和内城之间,绕着一圈马道,上面跑着几队人马,身上的斗篷蓬起半天高,人马轻巧,速度极快,在城墙上绕行时,手里放箭,射得下头毫无闪避之力。而北燕的箭往上射,射程既短,射中的几率也低,大部分竟被那飘飞的斗篷给挡掉了力道。而倾斜的马道上,这些人忽出忽没,鬼影子一般。
唐二他们在城墙上看了,正欲叫好,突然见杨寄瞳仁收缩,旋即把手中火把和令旗上下绕圈。他们都明白这个指令的含义:开内城门!
唐二磕磕巴巴说:“将军,开了内城,我们……以两千对两万?”
杨寄不言声,直到看见内城门迟缓地打开了,才轻声说:“他们是战斗多年的战士。在瓮城乱一阵,不会一直乱下去的。乱局得我们给造!”
他骑坐在黑驹之上,昂然站在内城门口的道路正中,正对着冲杀过来的北燕军。大伙儿吓得腿肚子转筋:这会儿看着挺潇洒,等会儿人过来,直接踏倒踩死,嗯,这辈子就齐活了……
“送啥死啊……”有人暗暗在下头说,“跑吧!不跑来不及了!”
杨寄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些偷偷转身撒丫子的士兵,连出声阻挡都懒得。他抽出箭囊里的箭,慢悠悠从手中的火把上点燃箭头上绑着的油布,然后把一支燃烧的箭射向远处的天空。
“杀!”他喉咙里低沉的命令穿得很远。大部分不怕死的北府军,没有铠甲,披散着头发,脸上表情狰狞,均是不怕死的滚刀肉,提着刀准备砍人。
城门狭窄,冲在前面的北燕士兵本来大半就是身不由己的,马蹄被砍,一倒就是一片,堵在门口被人切瓜砍菜,当然不愿意了。可是后头的人不知为啥还在潮水般的涌上来,进不去的甚至提着刀砍前头人,呜哩哇啦喊着他们的语言。雍州城墙哨楼上的人眼睛尖,兴奋地大叫:“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援兵来了!!”
敌人来了多少,从哪个方向来,高处的城楼上远比平川之上看得清楚。城楼上摆布各异的灯光,杨寄朝天射出的火箭,无一不是给埋伏着的援军信号。于是,沈岭指挥他所带的队伍前后夹击突袭,包饺子一样,打了一场好漂亮的仗!
城门口那些,砍杀已经心理崩溃的北燕士兵,几乎不费力气。杨寄身先士卒,杀得一身是血。待到天明,瓮城内外已经归于寂静,仿佛之前一夜的兵刃相击、喊杀阵阵、鬼哭狼嚎都只是存在于人的幻觉之中罢了<divclass="contadsr">。
可是睁开眼睛,迎着初升的太阳,会看到湿哒哒的地面上纵横流淌着鲜血,到处抛撒着断肢首级,还没有熄灭的松明火把,在水洼里冒着滚滚黑烟,烟气直冲到城墙上方很高、很高,敌台、哨楼和雉堞在灰黑色里若隐若现,也失了色一般。半边天空都满被这样的黑灰色的云翳笼罩,似乎是用干涸的墨笔硬在画纸上蹭出的纹路。
“打扫战场。”杨寄吐出这四个字,已经累得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骑了一夜的马,两条腿被马鞍磨得洇出血迹来,下马的时候战栗得都站不稳。身边的人赶紧抽出一张行军用的马扎,撑开了给他坐下。
快步走过来迎接他的是沈岭,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但是精神旺得简直浑身都是小火焰,满脸的笑,见到杨寄后少有的傻笑了一会儿:“将军!我们大胜!”
“杀了多少个?”
“雍州城里外杀了一万三,俘虏了三四千。关键是,雍州外头驻扎的北燕军队,正在乐滋滋等雍州的消息呢,被我们突袭了,好多是光着屁股从营帐里抓过来,毫无反抗之力。也有两万余人,还有两万多的妇孺‘生口’。”沈岭激动得脸都涨红了,“阿末!还有一个大好消息!一直在凉州三郡边上骚扰的,是北燕宗室、河西王叱罗忽伐,被我们活捉了!”
杨寄疲倦的眼神突然闪光一般亮了,从马扎上一下子蹦起来:“活捉了?!”
“活捉了!”沈岭郑重地点头,“将军,等于玩樗蒲摇了个‘卢’,底下,棋枰上你可以随意走好几步了!”
这是一场赢得巨大胜利的歼灭战。而杨寄的用意更甚于获胜。
他们几乎花了三四天的工夫来点数战俘、清算“生口”、打扫战场。还有一拨也要清算的——那些逃得最快的北府兵。
“战场上,你死我活是不假,但和一群蚂蚁似的,团结起来,获胜的机会就比一盘散沙要大;获胜的机会大,活下来的机会也就相应大。可惜你们不信我杨寄,而且——”站在四野风吹的雍州城外校场上,杨寄定定地看着眼前绳索捆绑,跪在地上的百来个人,声音陡然放高,“而且目无法纪!带你们这样的人,北府军还能像一块铁板吗?!”
他和沈岭在姑臧时就商议过,北府军来源杂,很多是囚犯,有的本来就是心术不正,混杂在队伍里,若是安逸久了,无事生非的就是这些人,必须要清除掉。那么,打一场仗,在极端的情况下,最能看出人心,而且又是清理门户绝好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