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杜文带着一千多人,慢慢向城南一带环围包抄。本来人就多,又是包抄之势,卷地毯一般一点点逼近了城南一带的里坊。时已将晚,到处黯淡下来,刚刚经历了兵燹的姑臧,没有了以往的热闹,仿佛一座死城。偶尔听见民人家中还未曾被抢走的鸡、猪、羊等发出的归圈而饥饿的叫声,余外,大概只剩下还残余的一些火焰烧灼房屋时的轻微爆裂响动了。
那时的里坊,都是无数民居夹在棋盘一般的街道中,街道两侧各建坊墙,地上铺着青石或只是简单的沙砾地,中间则是一座集市。
叱罗杜文十分谨慎,四下望了望,便勒住了马。坊墙不高,骑在高头马上可以看见墙内的情形。前驱的人便先进内侦查,看了一番后回报道:“举炊的人家不多,靠着坊墙的怕他们意图不轨,都射杀了。大王放心。”
叱罗杜文缓缓点点头:“进去搜。”
一千个重甲的士兵缓缓地进入了里坊,如一阵黑色的云雾,慢慢地染了进去。暗仓的位置,接近牲畜集市,开口处藏在一处民宅的后门里,若是这样地毯式地搜,不出夜半,定能搜到。叱罗杜文有的是耐心,慢慢等各处的回报,虽然暂时都是“不曾发现”,但他坚信,很快他就能把杨寄藏身的老巢端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把这些穿着黑色铁甲的战士掩进了夜幕之中。寂静的里坊里,偶尔会传来躲藏着的民人被逼出来时恐惧的尖叫和求饶声,接着又会归于寂静,连相闻的犬吠都显得恹恹无力。叱罗杜文稍稍松下了警觉,抬眼望了望西边的天空。冬日的姑臧天暗得早,西头只剩一线日光抑在天边,连霞光都是紫色,像凝固的鲜血冻得化不开一般。
叱罗杜文的眼中略略带了些茫茫,脸颊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张着的嘴翕动着,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吟诗,其音低微,而含着悲悯。
他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仿佛西边的夕阳重新又升起在地平线上,日光炽烈四射,带着不能逼视的红光,而且,耳边也渐渐震动起来,随着红日的升起,哭喊声在里巷的坊墙间传递得越来越响亮。
叱罗杜文突然从臆想中醒过来,惊问道:“怎么了?”
他片刻后就知道了,棋盘似的里巷,从外向内聚集了不少牲畜,似乎正在发足朝着中间的集市奔过来。他手下的亲兵手搭凉棚看了半天,磕磕巴巴回报着:“好像是牛,似乎还有猪……”
叱罗杜文眉头一皱:“什么?什么东西?”
那群东西滚滚向中心而来,惨叫着向叱罗杜文奔来的,则是行动最快的骑兵。叱罗杜文瞪着眼睛,见那几个骑兵腿上都是鲜血,马匹的护甲自胸腹以下也都裂开了大半,他问:“发生了什么?!”
来人“嗬嗬”地哭:“楚国的混蛋们,在牛角和猪腿上绑了刀刃,在牛尾巴和猪尾巴上扎了苇草火把。”尾巴被点着的这些牲畜们,想不明白热乎乎地火焰怎么总跟着它们的屁股,发了疯似的沿着狭窄的坊墙夹道奔逃,遇到挡道的北燕士兵,牛便用角挑,猪便打滚,牛角上和猪腿上的尖刀,便也在人群、马群中挑动和滚动。
士兵和战马的皮甲上虽然缀着甲片,但毕竟是挡箭矢为主的,经不起近身的刀枪砍刺,顿时血肉横飞一片。
叱罗杜文怒道:“一群牲畜,你们堂堂的战士,也对付不了?”
不消回答,很快他便亲眼目睹了这阵仗:顺着各条里坊窄道而来的,是飞奔的牛和猪——这些平时慢吞吞的动物,屁股着火时居然惊人的快,红着眼睛一路顺着窄道冲过来。经过了这一路,大概已经死了多半,剩下的也都是伤痕累累,保卫叱罗杜文的亲兵张开捕猎的大网,这些精疲力尽的牲畜挣扎不息,互相撞击、踩踏,很快皮肉皆开,脏腑流出,喘息抽搐着死了。
八条棋盘街道上,人尸、马尸、牛尸、猪尸,零乱错落,血流遍地,苇草火把燎到的地方,大火熊熊燃了一阵,又渐渐熄灭了,冒出黑乎乎、臭烘烘的烟。
叱罗杜文也不知道自己的人马还剩下多少,夜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他环顾着身边数百个士兵,强撑着场面道:“点火把,外头盾甲用上,弓箭满上!”
他们已经退到了集市里。这一处是姑臧的牲畜集,虽然自城破以来,交易停止了,但集市里的腥膻骚臭气味挥之不去。紧张万分的副将问道:“大王,险地莫要淹留,咱们还是撤吧?”不知道杨寄还有多少力量,自己被围困在市集中央,简直是死路!
叱罗杜文环顾四周,却道:“就在这里驻扎。四面全部是窄道,分兵出去,他只消把守巷口,我们就排队挨着给他宰。而驻守在这里,如果他兵不及我,就不敢来犯。”他首先下了马,紧了紧身上斗篷,仰起脖子系脖带时,显得散漫而自信。带子系好,他也镇定下来:“对手不是一个赌棍么?自然是时时刻刻想着跟我赌。如果他手上兵多将足,何必玩这样的花样——四处打着游击骚扰我,现在干脆动用了牲畜。想来是要诈我一道,我才不上这个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