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书阁、藤萝的庭院、嘈杂的考场……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巴掌、表妹的垂首……无数乱象裹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条黑暗而漫长的甬道,他在甬道里跌跌撞撞地走,总是走不到头,走得渐渐无望起来。
突然,他隐隐听见有人在云空之外喊他的字:“却疾……却疾……”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清晰得连语气里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响得耳膜都在一阵阵震颤,心都在一阵阵震颤!
他茫然四顾,然而四顾皆茫茫。只是刚刚狭长黑暗的甬道尽头,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他继续跌跌撞撞,朝着那微光走去。
光线仿佛有毒一般,愈是走近,愈是觉得头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为了那一点点光,他还是努力地走下去,死,都要在光明处死!
微光渐渐刺眼,甬道也渐渐宽阔,他蓦然睁开眼睛,涌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来。一片模糊的白色渐渐消退,他看见了面前的人,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水晶珠似的垂着,一会儿滴落不见了,但旋即,又挂上了新的一滴。
不过,当他眼睛睁开,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目变弯了,她哭腔中带着喜悦:“却疾,你终于醒了!”
王药胀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顿时骨头缝里都酸痛起来,他觉得喉头发腥,怕自己要吐,头刚一偏,面前的人已经眼疾手快取了个盆在他面前。他闭着眼睛拼命地呕,鼻子里一股股恶臭,自己都觉得难受,但端盆的手没有丝毫不坚定,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好啦好啦,吐出来好了。”
王药睁开眼睛,这次更加清醒,看见是完颜绰亲自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纹绣的花藤,端着一盆他的呕吐物正在端详。看了一会儿回头吩咐:“还有一点点血丝,叫御医再过来诊脉,务必仔细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宫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来一盆温水。完颜绰好像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又是亲自净了手,拧了手巾帮他擦脸、擦头,嘴里絮絮地问:“还在发烧,要不要喝点蜂蜜水清清火气?还是喝点姜汤袪寒?晚上想吃什么?要清淡的呢,有清炖的鱼汤,清炒的幼獐子肉,滑山鸡片,还有……从上京的火室里加急送过来的嫩胡瓜和荠菜。”
王药明明胃里胀满毫无胃口,却给她说得咽了口口水。他抬头问:“怎么把我救上来的?”
完颜绰叹息道:“听到消息时,可吓死我了!他们说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里怎么自救——原该是尽力向上浮起,整个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着人钩鱼一样拖你;可你呢,大约仗着自己会点水,自顾自扑腾起来,扑腾到冰面下头去了!上头的人拼命凿冰,听见你的头在冰层上撞,过了一会儿冷得没力气了,不动了。”
王药自己都听得后怕,眨着眼睛问:“后来呢?”
完颜绰剜了他一眼:“后来?后来他们把我叫过去了。我在湖边上喊,谁下水去救人,救上来活的,赏头下军城(1)两座;捞上来是死的,也赏头下军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每人赏一块‘胆小鬼’的佩巾,天天挂在腰上提醒自己!”
这一说,当即有三四个水性好的勇士脱了衣裳,喝了半壶烈酒,拿残雪抹了抹身子,“扑通扑通”纷纷从冰窟窿里跳下去,冒着严寒救人。王药会点水,虽然昏迷,呛得倒不厉害,捞上来之后胸口还是温的,呼吸也还在,只是浑身几乎都紫了。当即送进太后的御幄,几层毯子暖着,所有的军医、御医都传过来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结实,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回了温,今儿终于醒过来了。
王药挣扎着起来:“我这是睡了几天了?怎么浑身都酸得厉害?”
完颜绰扶着他:“两天了!第一天冷得冰块似的,第二天热得火炉似的。今天才算正常。”
“哦。”王药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侧头问身边的完颜绰,“我冷的冰块似的,热得火炉似的,你怎么知道?”
完颜绰嗤之以鼻:“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衣不解带地伺候你,大概人家都笑我不像个太后,倒像个使唤丫头!”
王药一阵心疼,但又有些莫名的忧虑,挣扎着穿戴衣物:“我要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