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川来得比想象中要慢。
他从没想过要派皇家特务跟着韩城,而监视这里的侍卫又都被韩城调走了,以至于他接到暗卫禀告气急败坏赶来的时候,纪常和李明章早已在韩城的精细安排下出了城,融入人海了无踪迹。
而韩城就仅着一身白色里衣等在院子里,在月光下深刻的棱角都被柔化了些许。
莫川觉得心里头被他堵得几乎想吐血,可在看见人的一刹那,又实在无法相信这人会背叛自己。
“你来了。”沈悠抬头看他,唇角仍反常地带着微笑——那种抛却一切之后冷静坦然的笑容,像是春日冰破后纯澈的湖水。
“……”莫川左手紧紧握成拳,在扑上去吻他和一拳揍翻他之间犹豫不决。
这人怎么能这样,太犯规了。
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只是先迫不及待地一个人闯进院子,沈悠说了一句话的功夫,明火执仗的大批卫兵就咵嚓咵嚓地跑进来,手中雪亮的长刀在火光映衬下颇显妖异,锋利的刀口仿佛染了血。
沈悠站起来,任由那些冒着寒气的凶兵紧紧贴在自己身侧,他甚至顺从地微微仰起脖子,让脆弱的咽喉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刀锋之下。
拿刀的士兵们却显得比他还要更不安些——那都是跟他血里火里一起闯出来的部下,此时对主将刀兵加身,在明亮的火光下可以清晰瞧见他们额上的汗迹。
“……带回宫去。”莫川终于开口了,那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一字字迸出来的。他挥一挥手,率先回身向外,没再往韩城脸上看一眼。
沈悠暗暗叹息,顺着身上架着的兵器克制的力道缓缓跟在他身后。
夜色更深了,天上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雷雨,整个天空都被黑沉沉的乌云遮盖住,既不见星亦不见月。一抬头,便仿佛被天罗地网牢牢笼罩在上,天地万物皆若其中挣扎而不可脱逃的野物,兀自用命运将自己勒得更紧。
直至气绝身亡。
沈悠一路上都静静的没有出声,莫川也沉默着,最后竟率领卫队到了寝宫。
披坚执锐的士兵们停了下来,相顾间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尴尬,最后竟然有人偷眼去看韩城,希望能从前大将军那里得到些提示。
沈悠微不可查地冲他们摇头,接着继续垂眼盯着前面莫川腰间系着的丝绦。
“下去吧,”皇帝忽然开口,“周围卫兵后退一箭之地,未经传召任何人都不许入内。”
“……遵令。”侍卫长迟疑了一下,带着手下恭谨地行礼退下,临走前颇为忧心地往韩城脸上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出任何可以显示心情的表情。
皇帝的寝宫是在原先王殿的基础上直接扩建的,莫川登基不久,本身也并非性喜豪奢,这寝殿威严有余而舒适不足,一看便知住在其间的是怎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莫川亲自点燃一盏烛台,背对着沈悠,指尖都有些颤抖。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做了这样的事,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悠干脆利落地跪下去,深深叩了一个头,匍匐在地上淡声道,“臣万死。”
“你……!”莫川蓦然转身,眼睛里燃烧着比烛光还要摄人的怒火,“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李明章跟我们针锋相对了多少年,让多少越军少壮马革裹尸,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你万死……你万死就能偿还他欠下的那些血债了吗!”
沈悠咬了一下唇,没有出声。
莫川说得一点没错,战争从来就就不是地图上过家家一样的谋略演阵,那一次次战果都是用青壮士兵的性命鲜血换回来的,他终究还是个人,就算能尽量降低越*队的伤亡,也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就将大名鼎鼎的越王逼得走投无路。
莫川猛地上前一步,抬脚就要踢在他胸口,却在最后生生止住了去势,急躁地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情……他最愤怒的其实并不是李明章的政治意义——两国交战成王败寇,他原本留着李明章,存的也不是给牺牲将士们一个交代的心思。
那些英灵说白了是死在他和李明章共同的野心之下,死在这无情的世道之中,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一定会怎样去恨高高在上的越王……他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李明章姓甚名谁。
他之所以像现在这样如同困兽般烦躁不安,只是因为他完全明白韩城做出这件事的理由。
他猛然停了下来,俯下身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是因为纪常……你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全都是因为他!”
莫川气到极点,倒反而笑了:“韩城……原来你竟是这样一个痴情种子……我莫川这些年来待你如何?扪心自问,你的心就算真是冰铸的,也该当被焐热了!”
沈悠终于抬起眼睛看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
莫川一怔。
那眼中的神色太过复杂幽深,却仿佛燃着什么炽热的火焰,在对视的一瞬间就几乎要将他烧化。
他定定神,把那一瞬间的悸动抛之脑后。
他早该知道的,韩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竟还奢求这冷心冷情的人爱上自己,竟愚蠢地将对方无奈的妥协视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