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已经很老了,沈悠进去的时候对方正亲自拿着一个极为精致的玉葫芦给海棠浇水,布满褶皱的手颤颤巍巍的,将很多水珠洒在殿内的金砖上。
沈悠没打扰他,索性就随随便便站在一边,十分自觉地一边吃樱桃一边神游天外。
……前两天那批货的尾款还没收回来,交货的小子滑溜得跟泥鳅一样,得想个法子让他连皮带肉地付出代价才好……
他是从小就时常进宫陪在皇后身边的,本身又是皇室中人,在这个早已畸形得找不到旧时风貌的宫廷中,却也有着十分独特的地位。
老皇帝一直很宠着他——这他知道,今后在那场浩劫当中,他也会倾尽全力保住那些人的性命。
那些真心对他好的人。
不过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这个时时刻刻算计着他口袋里那点金子的老家伙,还是时常让他感到烦躁。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谁都没开口说话,沈悠在脑子里把最近七天的账本都过了一遍,最后实在闲得无聊,就开始微眯着眼睛打盹,细细咂摸最喜欢的那几段儿唱腔。
瑞王府的小王爷喜好戏曲,这在京城里不是什么秘密——京都大戏院里总有朝向最好的厢房给他留着,那是其他什么王公贵族去看戏都绝不会往外包的地方。
贵人们的一时兴起和这种沉迷其中的大金主孰轻孰重,人精似的老板自然不会分不清楚。
贺明玉是个名副其实的玩家,爱听戏也爱唱戏——虽则后者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可社会发展到这个时代,瑞王府实际掌舵人、家财万贯的小王爷想做什么,也没人会不长眼地说些不好听的话。
大家瞧着小王爷的长相,也能想见他的扮相能有多勾人——可不是勾人吗,平时玉冠束发着黑红锦袍的时候就已经像是个游戏人间的妖孽了,若要施上粉黛,恐怕不拘坐哪一科都是能让戏迷们疯狂的程度。
不过碍于人家的身份,普通人自然是无缘得见。事实上尽管贺明玉爱戏爱得人尽皆知,可满京城里好奇得抓心挠肝的贵人们,还没一个有幸见过他妆扮起来的模样。
——或者说,是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见过小王爷妆扮起来的模样。
沈悠过了一回《游园惊梦》,又过了一回《反西凉》,正唱道“豪杰兴兵谁敢挡”的时候,一只衰老干枯的手忽然拍到他肩上。
沈悠惊了一跳,险些“呔”的一声翻身而起,好歹最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生生压下了马超的满腔悲愤。
“……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前个几次三番叫你阿玛传话,今儿才总算进宫来了。”老皇帝乐呵呵地眯眼笑,看上去就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爷,而不是掌管这普天之下的昏庸君王。
沈悠挑挑眉,吊儿郎当地撩袍站起来佯作行礼,果然膝盖还没弯就被一把扶了起来:“陛下这话却是冤杀奴才,瑞王爷都几日没回府了——您知道,奴才总不可能上怡……”
“行了,”皇帝笑骂道,“就你诡辩话多,王府里那点子事儿,还非要闹得整个京城看笑话么。”
沈悠懒散道:“谁要看笑话便叫他看去,反正也没人敢来……敢当面乱嚼舌根。”
皇帝叹了口气,摇头道:“行吧,朕也管不了你,叫你来是想问问南边那个……修筑铁路的事儿,依你看,那些洋人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沈悠咬了一下嘴唇,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修路是该要做的,至于那些洋人……”
说到正事,他不自觉就认真起来,周身浮在表面上懒洋洋的气质收敛无遗,精致的眉眼看起来却愈发凌厉了。
皇帝耳朵里听着他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往人脸上瞟,不受控制地想起当年端丽秀美的瑞王嫡福晋来。
这贺家小子长得,竟比他额娘还艳上几分。
沈悠说了半晌,口干舌燥地端茶去喝,才猛然发现那老家伙一脸茫然,似乎对他的长篇大论根本没怎么听进去。
小王爷顿时气炸了肺,当场就撂下脸色,重重哼了一声,才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
“咳,”皇帝若无其事地掩饰尴尬道,“明玉啊,朕这把年纪,对这些新兴事务也没什么见地……这样,你回去拟个折子呈上来,近日南边儿顾大帅要进京来商讨此事,不如就交给——”
“皇上,”沈悠冷哂道,“奴才不过闲散宗室,领这差可名不正言不顺。”
皇上摆摆手:“怎么便领不得,朕说你领得便领得,不过是给工部递个条子的事儿,谅那陈玉芝也不敢为难你这财神爷。”
“……”这不就还是谋算着他自掏腰包往里填吗,沈悠咬牙切齿地盯着对面老狐狸的脸,恨不得把茶杯一把摔在他脸上。
呸,偏偏他还不得不上套,贺家商会的根基虽在京城,通运流银却都是在南边儿的,这铁路修不修得起来对他的影响比对谁都大,说不得,他还真得出钱出力地干这白工。
当下更是不耐烦在这宫里虚与委蛇,沈悠断然拒绝了留下来用晚膳的邀请,气冲冲地直接纵马出了宫。
本来他每次进来肯定是要抽空去看看承嘉的,可今天被摆了一道儿,实在没这心思——多少也有点迁怒,那小狐狸几次三番戏耍于他也就算了,如今老狐狸都欺到头上,真当他贺明玉是泥捏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