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悠伏在一匹快速奔跑的骏马背上,感觉生无可恋。
“仙君,您的体温在快速流失,”甘松一边尽自己所能地让他舒服一点儿,一边出声警告道,“最多再这么过一个时辰,否则一定会给身体留下隐患的。”
沈悠点点头,却只能咬牙催动身下骏马,试图跑得再快些。
他现在周身上下的伤口正新鲜着,每动一下都像刀割一样疼,左臂软软垂在身边使不上力,体力和内力全部透支,若不是心里头一股气在撑着,恐怕早捱不住落下马去。
可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的是,他什么都看不见。
追魂蛊最大、也是最广为流传的一个狠毒之处,就是操纵母蛊之人,能够任意使得被下蛊者失去五感,包括代表着生命的感觉。
被下了追魂蛊的人,个个都基本上等同于操纵者的提线木偶,全身上下都在对方的动念掌控之中,挣脱不得、违抗不得,操纵者不允许的话,他们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没有谁是能够在追魂蛊带来的剧烈疼痛下还有力气做其他事情的,而操纵者同样可以让被控制的人四肢瘫软无力、甚至经脉尽断武力尽失,总之,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之前在杨逾提出追魂蛊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了,那老贼果然如原著中一般剥夺了他的视觉,只为了不让他在苏雅覃的面前泄露自己习武之人的身份。
除此之外,知晓剧情的沈仙君还能揣测出杨逾的其他想法——苏家姐弟都遗传了其父的长相,苏雅覃略像母亲,有些属于女性的婉约柔美,可将两个人放在一起,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姐弟。
这也是他要让苏雅覃相信杨倾就是她弟弟的一大底牌,但万一被杨倾看到了她的长相,难免会心中生疑。
当然,杨逾心知这个义子背叛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有备无患,还是尽量把一切风险扼杀在萌芽中才好。
他给杨倾设计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身份,让他跟自己手下的杀手们一起演一出戏,混到女主身边,然后伺机杀掉她。
杨倾其实对这样的任务有点抗拒,他被杨逾教得太“好”,苏雅覃这样一个在江湖中颇有侠名的磊落女子,他很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杀她。
他想不明白义父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服从命令是已经刻进他骨血里的信念,所以仍然是没有异议地接受了任务。
所以沈悠现在……才处在这么一个被人追杀还完全不能反抗的情况下。
狂风在空旷的山野中呼啸,卷起暗色的烟尘,连明晃晃的太阳都被那些遮天蔽日的尘土掩住了光辉,明明是晌午刚过,断情谷看起来却像是早已时近黄昏。
三天前苏雅覃带阁中好手去扬州城参加一次武林盛会,现正在回来的路上,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她们的队伍定然会打这儿经过。
苏雅覃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哪怕是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她都算是一个十足的老姑娘。
在这个女子豆蔻论嫁的时代,稍微着急一点儿的女人在她这个岁数,很可能连孙子都抱上了。
但苏雅覃就是一直都不想谈及婚嫁,她从小跟着把自己从京城里救出来的江湖人学艺,托根骨不错的福,虽然起步得有点晚,可在后来各种女主光环带来的奇遇的帮助下,现在在江湖中可算是排得上号的高手。
早在十年前,她就开始在江湖中扬名,那时仰慕她的俊杰们如过江之鲫,可苏姑娘对这些江湖莽夫一个都看不上,再加上一直惦记着创建势力寻找失散的弟弟,就那么被耽误了。
而随着她的武功越来越好,江湖地位越来越高,适龄且又能入她眼的男人自然就更加凤毛麟角了,没成想一拖拖到现在,后来江湖里都传闻天机阁主大概是对男人有什么奇特的厌恶情绪,这辈子是不打算成亲了。
苏雅覃没去澄清这个谣言,一来谣言这东西从来都是你越理他他传得越凶,二来大家猜测的也不能完全算错,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的话,苏姑娘绝对是宁缺毋滥的。
男人嘛,一辈子没有还活不了了不成?
神奇的是,她愈是摆出这样清高孤傲的姿态,江湖里对她的传言反而是愈加热烈,在那个信息流传不发达的年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天机阁主在人们的口中简直被传成了九天上的仙子,风姿绰约、不染纤尘,据说美得倾国倾城,男人看她一眼就会走不动道儿。
苏雅覃对这样的说法啼笑皆非,她知道自己确实长相不俗,可更多还是遗传了母亲的温婉气质,也就是说,五官不像当年的爹那样精致到没朋友。
如果没有一身功力和身上自然生发出的气质加成的话,她算是个美人儿,但绝没美到人们传说的那种地步。
但女人嘛,没谁是不喜欢听别人赞美她们的长相的,苏雅覃对这些江湖传言很是津津乐道乐见其成,反正她地位摆在那儿,若是哪个青年俊杰见到她的面感觉梦碎了,也没那个胆子当面说什么。
所以苏姑娘一直活得很是滋润自在,除了一直没有找到弟弟是个心病之外,人生可称是毫无波澜一帆风顺。
所以前世她才会那样对身边的人全无防备,在最想不到的时刻被最想不到的人从背后出卖,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重生回来之后的苏雅覃已经完全改掉了过去性格中挥之不去的那点儿天真,她变得更加坚不可摧,更加无懈可击。
但万幸的是,幼年时期在父母身边学到的那些为人经世的道理一直沉淀在她的骨血当中,苏阁主就是再手段狠辣、再雷厉风行,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的爱和期望。
她一门心思地想要扳倒杨逾,并不全是为了给前世的自己报仇,他们之间的仇恨是建立于国家层面上的,建立于杨逾那些想要天下大乱的野心和欲|望,苏雅覃继承了自己的父亲对这天下万民的责任感,她绝不会放任杨逾那样的奸佞改朝换代,成就他的一家天下。
自古江湖庙堂都是泾渭分明,两边的人都互相看不起对方,可到了某种紧急关头,总有种微妙的东西会把他们联系起来,结成任何利益观念的不同都无法撼动的紧密联盟。
我们把那种东西称作信仰——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伟大而宝贵的东西。
当然,现在苏雅覃还不知道丧心病狂的杨逾对她们家做了什么事儿,否则她恐怕会立刻丢掉那什么狗屁大局,冲进杨府去把杨老贼的脑袋割下来当夜壶。
时局已经越来越危险了,整个天下都处在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之中,那些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却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事情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机阁一行人在扬州看到的,仍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美丽景象。
一派太平盛世之风。
“阁主,您看君盟主提出的那法子,有可行之处吗?”
断情崖下天气很糟糕,但丝毫不能影响到这一队策马而行的武林高手,风沙在他们周身不远的地方仿佛遇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只能环绕着呼啸拍打,却无法再进一步。
为首的一男两女更是风度尤甚,他们谈话的声音甚至像平常安静时一样从容而和缓,却奇异的能在嘈杂的风声当中清晰地传到对话的人耳朵里去。
那自然就是天机阁主苏雅覃和她的两大护法了,玄衣青年是左护法明镜,黄衫姑娘则是右护法青丝。
方才问话的正是明镜,他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马上,宽大的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簪子随意绾起,看上去潇洒而又闲适。
他们从扬州的武林大会上回来,一路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了,这次大会武林盟主君笑提出了一个重新规划联合武林势力的方法,想要搀和到朝堂的事情中去,可谓是在一众掌门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事事关重大,君笑没有不知轻重地直接在大会上提出来,而是私下里召集了些值得信任的朋友,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即使是这些人当中,意见也鲜明地分成了两派,一边是义愤填膺地想要插手进去,为国诛灭奸佞,最好还能扶持回汝南王造反成功前的那一脉皇族血统,另一边却是显得十分犹豫,并不想贸然陷入朝堂这一污浊不堪的泥潭中去。
两方人都有自己的考量,谁都无法说服谁,大家在一起讨论了十来天,最后还是无奈地不欢而散。
苏雅覃当然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君笑的这一决议的,她出身高门世家,对朝上的那些事看得还要更清些,也比一般人对从前那一脉“皇族正统”更有感情。汝南王登基之后虽然横行无忌,可到底还是不能过于触犯天下人的忌讳,再加上他自己短命,也没当上几年皇帝,所以可怜英年早逝的先先帝,还是有嫡系血脉被艰难地保存下来了的。
如果能把那人再扶上皇位,自然是再好不过。
苏雅覃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还是原来的意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君笑提出来的想法虽然还处于很不靠谱的初级阶段,但未必不能成行——除我之外,这次也有不少掌门持支持的意见,他们无疑都会尽力帮助盟主完成这一目标的。”
“可是,同时也有好些人反对的呀,”青丝把玩着自己长长的发辫,一派天真的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君盟主算是谨慎了,这次只找了往常亲近的人,可这些人里都有那么多人反对,他能把整个武林的力量都整合起来吗?”
苏雅覃摇摇头,反而笑了:“我们并不需要发动整个武林,这次我们要面对的困境和十八年前可不一样,要造反的那人可没当年汝南王爷的天时地利,关外此时更没有同时虎视眈眈的鞑靼,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并不会演变成大范围的战争,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戳穿他的阴谋,不需要在战场上正面交锋。”
明镜揶揄一笑:“您何必这样给她解释呢,反正她又听不懂。”
青丝瞪大眼睛,伸腿就要去踹他:“我怎么听不懂了,你不要每天在那里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难道你还能聪明得过阁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