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汉子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汉子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属于垫底,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呦,这就当上女婿啦。”
给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以及他娘亲一个结结实实的板栗。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毕竟在她看来,齐静春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怎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给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这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那个少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小镇那边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这也是林守一喜欢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少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少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
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着她,林守一的心情就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槐他爹,那个木讷汉子,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妇还不如,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可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着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已经都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你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你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你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会儿。
汉子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似乎觉得这样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汉子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确实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毕竟下午还有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陪陪爹娘,他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男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汉子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那边看看,说书院这里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李槐,李槐问她真不要,李柳点点头。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去百~万\小!说,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然后就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姐夫,顺便给你爹也找了后娘吧?李槐笑着说我爹到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屋子没了男人,妇人这才叹了口气,默默流泪,少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娘亲这样,李柳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不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汉子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座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你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汉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汉子的人一样无趣乏味。
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你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汉子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汉子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用不着。”
汉子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你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你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陈平安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个事儿,外边的坏蛋多着呢。陈平安虽然不爱说话,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嘴上从来不说什么,就只会埋头做事”
李槐说到这里,有些伤感,“陈平安唯一一次对自己好点,是答应我们一起进书院的时候,他会穿上新衣服,换掉草鞋,可惜他最后没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汉子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汉子双手叠放搁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汉子的言语,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你啊,多大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孩子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给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
李槐很认真道:“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你是男人唉,多担待着点呗?”
汉子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汉子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汉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要你说?!”
孩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李槐走后,汉子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名叫李二的汉子面无表情,“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仔细打量着汉子,看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少年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但是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占有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被迫接受这场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
对此崔东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整座东宝瓶洲几乎无人听闻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汉子的脸色看不出有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神,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崔东山又居心叵测地火上加油,“不过呢,李槐的三个舍友,那三个兔崽子是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家说道说道。”
汉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到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汉子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干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汉子大踏步往山顶走去。
白衣少年赶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这是要做啥?”
汉子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神。”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