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2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977 字 2018-11-07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

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

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

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

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

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位位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名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几十年或是几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摔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

还不是只能受着。

再说了,给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生气都没有。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顾璨。

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顾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

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

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

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给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去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就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

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在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

审大小。

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想彻底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阁楼。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便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开始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

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能够走捷径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

桌上摆了笔墨纸,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看谁,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

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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