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酒,两坛,三坛。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说知道,开始柳质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齐景龙深呼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说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齐剑仙”的说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说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愈发摸不着头脑。
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齐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说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说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开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别说别说,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愈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齐景龙笑道:“说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说道:“裴钱说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说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齐景龙忍住笑。
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齐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大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
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还是尽量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齐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与齐景龙请教剑术,齐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天,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齐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那个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齐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齐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说,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齐景龙说道:“裴钱已经远游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
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远游境?”
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齐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都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齐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齐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说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齐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
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齐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齐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
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
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花样没有?
不过等到柳质清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小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说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说?”
齐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齐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而是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说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小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说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齐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齐景龙神色凝重,“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天下的三头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人的光亮,竟然直接将一头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后被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坠入大海水底。
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齐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唯一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
齐景龙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此的意气风发。
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好说话就太好说话,偶尔不好说话,又太不好说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说,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齐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齐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
齐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说道:“其实剑气长城对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几位的剑仙、剑修,不认一洲。宝瓶洲是例外。”
齐景龙揉了揉额头。
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说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柳质清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齐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齐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齐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
柳质清也是。
齐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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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子剑仙的话说,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天,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说师父你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天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
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说什么怪话。她可是听说那位隐官大人的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比较不敢说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说北俱芦洲雅言,连那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至于练剑,更不用多说,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说的。而且师父一向不拘小节,直言不讳,说谢松花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说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壶,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说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丢出空荡荡的酒壶入湖,“他娘的连老娘的最心爱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人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
高幼清微微脸红,“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说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小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都对。”
刚才师父你也不挺乐呵,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沾花惹草。”
你陈李不是小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
陈李突然说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感。
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人的家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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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头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书。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侠义之举,他至多说一句,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重。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她们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天,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逢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说好兄弟,借你吉言!
宝瓶洲。
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老江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小镇吃火锅,喝个小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位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说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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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让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比较意外,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八蛋。
本以为老王八蛋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呦,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
反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两洲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八蛋,“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说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渡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说道:“高承马上会南下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说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渡走江,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运的真龙,最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小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王。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小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原因很简单,对方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小弟子,这两个人,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以及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能够学问本身,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被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小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能够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之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其余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小说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小觑蛮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说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要看到这本书,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说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说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天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能够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说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这边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
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说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天,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说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
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天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宁姚,陪着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宁姚说其实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说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