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没有去那香火袅袅的道宫,拣选人少处,比那半山腰更高凭栏远眺。
只会连累先生忧心,不会为先生分忧。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只有那个傻大个做得最好,不说自己这个闯祸如吃饭的,其实连小齐都不如他。
挨骂不还嘴,挨打不还手,常伴先生身边,几乎从不惹事。
左右仰头望去,先是皱眉,然后眉头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开天幕禁制,随手就打散那处剑气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为是某位飞升境大妖来到此地,难免忧虑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几分精粹剑意,让对方能够一眼看到,同时以剑气为其开道,帮忙遮蔽气象,免得对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踪太过瞩目。
而对方察觉到左右的剑意所在,立即收敛了气机,笔直一线,做客左右所在的山头,可哪怕如此,一座山头,因为那个魁梧汉子的双脚触底,依旧是微微震颤,松涛阵阵,一时间让香客们误以为是仙人显灵,许多原本已经走出了翠松宫大门的香客,脚步匆匆又去请香了。
刘十六咧嘴笑道:“让我好找。”
来此之前,刘十六跨洲远游桐叶洲,先去了趟最北边的那座桐叶宗,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问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从一个名叫周肥、自称落魄山供奉的剑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体被关押在桐叶洲山水何处,拳开大门之前,果真看到了那两头周肥嘴中所谓能够吓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还让刘先生务必多加小心,刘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桐叶洲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气很大了,如今连宝瓶洲都在聊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厮杀风格,真是一绝,大快人心。
顺带着整座真境宗的声望,都在宝瓶洲水涨船高。
此人在刘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处,就是实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刘十六一起御风数千里不说,一直在耳边唠叨不停,问些刘十六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这辈子到底有无机会,能够晋升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还有自己帮着刘先生师弟抚养的那个孩子,如今在那书简湖顽皮不顽皮
所以刘十六与姜尚真分别后,一个不小心,就轻轻屈指一弹,打爆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躯。
仙人下尸解,遗蜕如蝉蜕。
大道受损,小跌一境。
刘十六没有对那远遁逃离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饶,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声。
刘十六习以为常,主动说了些先生近况和宝瓶洲形势走向。
然后左右听完了,还是面无表情。
刘十六无奈道:“就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这才说道:“喊师兄。”
傻大个还是不开窍。
刘十六只得喊了一声左师兄。
同门规矩最多,当属师兄左右。
左右这才说道:“辛苦你了。”
刘十六试探性说道:“咱俩换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杀几个远道而来的远古神灵,还好说,其余的,不太适合。”
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需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然后最终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条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次次不会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所以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在他们的人心里边,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依旧好像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
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
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头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透,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做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他娘的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的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呵乐呵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就有些尴尬,望向洞府那边,刘十六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涨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就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在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这位大骊国师的真身,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在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弘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剑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