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青衣衙门探报,自打上回见了契丹和南诏使者,这些时日以来,马殷虽然言行举止跟往常一样,但外出活动的次数却频繁了许多。
有时候是打猎,有时候是踏青,有时候泛舟游于洞庭湖,有时候还去自己各处的庄子一住就是好几天。
严格意义上说,这算不上什么异常举动。
作为一个闲散人,能够处理的公务本就不多,除了在府邸饮酒作乐,就只能外出游玩。马殷好歹是封王的存在,断然不至于去青楼——如果是长安的青楼也就罢了,长沙的青楼,还不值得他一去。
说到底,岭南刘隐跟马殷的所作所为也就差不多。
如果说是寻常时候,李晔非但不会起疑,反而还会认为马殷很识时务,知道自己的人生跟权力再也无关,明白享受辜富贵才是正经事。
可惜的是,青衣衙门的触角早已遍布各处,马殷自以为暗中召集旧部,命令旧部召集部曲、仆从、打手的行为,做得很是隐蔽,实际上在李晔看来,就跟在舞台上表演差不多。
青衣衙门在河西兰州金城县,都能安插那么多连楚铮这个白鹿洞弟子,都看不出任何端倪的棋子,以普通人的身份存在着,楚地的情况就可想而知。
宋娇信誓旦旦的跟李晔保证过,青衣衙门在楚地已经编织了一整张蜘蛛网,马殷顶多就是蜘蛛网上的蚂蚱而已。
虽然李晔想不明白,蚂蚱为什么会跳到蜘蛛网上,但既然宋姨说的一本正经,他也就无从反驳。
“我觉得你其实没必要亲自去楚地,甚至都不需要让岐王、蜀王去,仅凭青衣衙门自己,就能完全将这件事平定。”这是宋姨的原话。
说这话的时候,宋姨看李晔的眼神很不满,似乎是觉得李晔小觑了她和青衣衙门的能力。
李晔当然不会小觑宋姨和青衣衙门,哪一个都不能。
宋姨跟楚南怀其实是一辈人,而论修为战力,宋姨比起楚南怀来,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一点上,就连李岘都不如她。倒不是说李岘天资差了,而是在最应该砥砺修为的时候,李岘耗费了太多精力在军事政事上。
宋姨则是不同,她起初帮助李岘的时候,就是个护卫的角色,虽然也有为李岘探听天下消息的职责,但更多走的是江湖路子,自然不需要分散多少精神。
结果虽然不大好,李岘在八公山被围杀,宋娇都只来得及跟白鹿洞门人救援,完全无法事先将这件事消弭于无形。但这也怪不得宋姨。
其实八公山之役,一直是宋娇的一个心结。
作为李岘的师妹,又是为李岘探听天下消息的存在,发生了这样的围杀行动,怎么看都有失职之嫌。正因如此,宋娇在来到李晔身边后,尽职尽责到堪称殚精竭虑。
也亏得她是白鹿洞弟子,本身才学非凡,要是换了旁的什么人,就算是呕心沥血,恐怕也无法将青衣衙门经营到现在这番模样。
别的不说,短短几年来,在天下完成布局,让李晔无论是平定河东、底定中原,还是出征河西,都能有事先布置好的棋子可用,就是堪称逆天的表现。
宋娇近来老是跟李晔抱怨,说自己未老先衰,被繁重的事务压榨得眼角都有了皱纹,其实并不都是自怨自艾。
李晔两世为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三世为人,毕竟还有这具身体前世的记忆,对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彻。他当然知道,宋娇没命的帮助自己,追根揭底跟对李岘的愧疚没有太大关系。
白鹿洞弟子都是骄傲的,自视甚高,对自己才能的肯定与抱负的执着,让他们的超脱了一般的世俗眼光。
宋娇耗费所有精力经营青衣衙门,最大的目的还是想要证明自己。让白鹿洞和天下人都看看,她如果真正毫无枷锁施展平生所学,绝对拥有惊天动地的能力,而不是连李岘在八公山被围杀都无法避免。
李晔明白这些。
但明白这些,并不代表他就不对宋姨心怀感激。
就像他之前跟宋娇说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让他无法说出令人肉麻的话。但他对宋姨的感激与感谢,其实胜过他身边任何一个人。
实事求是的说,上官倾城的地位是独特的。前世李晔自焚的时候,上官倾城那句“我以我血为陛下践行”的话,早就让李晔将她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只要不跟上官倾城比,宋姨的地位就无法撼动。
“我之所以要亲自去楚地,其实另有原因,并非不信任宋姨和青衣衙门。”
李晔如是说道,“马殷虽然有糜烂楚地山河的可能,但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如果仅仅是他,还不足以让我亲自南下。”
河西之役后,青衣衙门已经完成对幻音坊的改编,现如今天下已经没有幻音坊,只有青衣衙门。
原先的幻音坊圣姬,就此消失在天下人的视野,自然不用多说。第一统率等幻音坊元老,也都在青衣衙门得到了妥善安排。所以眼下青衣衙门的力量,非常庞大。
“此行你亲自去楚地,却让王建带人去对付南诏,这样的安排其实我并不那么认同。”宋娇认为李晔亲自南下,就是存了考验王建的心思。
她接着道:“王建在蜀中多年,已经有不俗的影响力,就算说不上根深蒂固,也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而且他接受你的招降,避免了蜀中遭受兵祸,无论是军中将士还是百姓,都是打心眼里感激他的。你让他从蜀中出击,去对付南诏王,就不怕他借着这次机会做大?”
按照宋娇的想法,李晔不用王建是最稳妥的,让他安享富贵就是了。
从“帝王心术”的角度上说,在皇朝四面受敌,大举用兵的时候,应该消除内部一切隐患。将王建干掉其实最为省事。
如果李晔不想背信弃义,还一定要用王建,那让王建去北境,也比让他过蜀中去对付南诏强。
任何一个臣子,能够在这样的局势下,得到人主重用,去防卫重要边地战场,就没有不感恩戴德的理由。
所以宋娇觉得,让王建去对付南诏就是画蛇添足。
李晔却不这样认为,他道:“我接受王建的归降,还留着他的性命,不是为了给天下人做个样子,彰显我自身的仁义厚德,而是我的确能容得下这个人,也容得下他的人生抱负。”
这话落在宋娇耳中,让她看李晔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怪异。
天下形势,早已清楚明了。在宋娇看来,以李晔的功勋才能,继承皇位是必然之事——她也不认为这有悖人伦。
太宗皇帝为了皇位,可以杀兄弑弟,软禁逼迫父亲——虽然从史实的角度上说,太宗这也是为了自保,不这样做就会被兄弟害死,但事情毕竟就是这么个事情,既然做了,天下人想怎么看太宗皇帝都得接着。
大唐皇朝有这样的先例,李晔让李俨将皇位让给他,有什么不可以?且不说李俨本身就不管事,在宋娇心目中就是一个昏君,就算他是个明君,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要做皇帝的人,自然不能对听由隐患在身边一直存在。就算李晔有太宗皇帝的胸怀,不杀功臣,但也没有重用昔日对手的道理。
李晔能够容许岐王领兵征战,已经足够让宋娇吃惊,后来知道了岐王是女子,她也就不在意了。虽说修真世界男女位差并不那么大,皇位可从来没有女子来坐的——除了武则天。
但王建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他是有可能谋求大业的。
连马殷都敢在举世攻唐的局势下,谋求成就自己的功业,王建比马殷要强十倍,先前迫于形势,不得不向朝廷投降,现在难道就果真没有别的心思?
李晔看宋娇的样子,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自嘲的无奈笑笑,“宋姨多虑了。我能不杀朱温,能重用岐王,还能许诺蜀王显贵一生,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我无条件相信他们,而是我有控制他们的能力。
“天下诸侯,在我眼中,也不过尔尔。我若想要杀他们,真的就是反手之间。我对大唐天下有绝对的掌控力,这是我能海纳百川的基本道理。”
听了这番话,宋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古往今来,有资格说自己能够以一己之力,掌控整个天下的帝王,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恐怕只有秦皇汉武,能够勉强够到这个水准。
为什么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只需要说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如果所有臣子加起来的力量,超过了帝王,那帝王就不能说能只凭自己镇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