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顾骜别墅的会客室。
韩婷端着酒杯把玩,迷茫地看着窗外,若有所思:“顾,你觉得,雅达利那样的盛极而衰,我们能躲得过么。虽然很想看到他们的完蛋,真到了这一天,说不出的兔死狐悲呢。”
“不一定,看我们怎么做了,不过我们都是吸取了雅达利教训的人,至少很有希望。”顾骜躺在沙发上,身体无力而思想深邃地解说。
韩婷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就是吸取‘永远不能得罪消费者、要用心做好产品’这个教训就行了?好像不太够吧?你前天跟我打电话,聊到你跟盛田昭夫谈判的一些细节。我觉得都很有道理啊——
硬盘和内存行业的公司,不管多强,每一代活到下一代,都只有一两成。雅达利那么强,统治天下游戏机行业6年,说玩蛋就玩蛋,也只是跟他们一样而已。我不信那些公司也都是懈怠了、不尊重客户。”
见对方是认真求知,而不是借口。顾骜也只要揉了揉腰,又揉了揉太阳穴,在韩婷对面端正坐好,正色解惑:
“你应该知道,雅达利完蛋之前,创始人布什维尔已经被架空了,后续的昏招,都是股东会作出的。”
韩婷似乎抓住了一些救命稻草,但依然没法振奋:“那你觉得只要创始人留下,公司就不容易垮?那也就一代人而已。我都35了,再干15年就退休,到时候汉乐电子也交给你打理,还是摆烂?”
后世的职业女强人当然不会50岁就退休,但韩婷显然是在用这个时代中国人的思维惯性考虑问题。
“你没有get到我的点。”顾骜摆摆手,从旁边拿过纸笔,
“我对一家科技公司昌盛周期分析的关键,不在于创始人是否留任,而在于是否能制约股东会榨干公司利益走人。
雅达利这些年,为什么轻视技术?为什么从1977年的2600型游戏机之后,就没有实质性投入巨资开发下一代产品?其实,从布什维尔被架空后,他们的技术部门在公司里的地位,就越来越低了。
因为在硅谷,一项新科技从刚诞生,到产生实际商业收益,大约要5到7年的时间周期。在这个5到7年里,研发部就是一个吞金巨兽,疯狂吸食公司上一代产品的利润,让公司的财务报表数据很难看,股价无法攀升。
对于创始人,以及试图长期持有公司股票、以长远分红来盈利的股东而言,这种情况是没问题的,他们准备一辈子捏下去,现在股价低一点跟他没关系,这也是为了7年后有持续竞争力。
但是,如果有一些股东,他们只是想两三年内把公司的股票价格做高、财务报表做得好看,然后高位就抛售脱手,那他该怎么干?
当然是立刻砍掉研发部,让公司在5到7年后失去竞争力而死。但他们不能明着砍,壳子还要保留,研发项目还要继续做幻灯片展示给客户看,给消费者画大饼。除了做幻灯片的人留下,干实事的全部滚,或者低薪逼他们自己走。
你以为这次雅达利完蛋,所有雅达利高层和股东都亏死了么?不,其实很多形成决策控股权的大股东,已经联手高位抛掉相当一部分筹码了,他们是提前知道2600型号的剩余价值被榨干后,雅达利是没有未来的。”
韩婷听得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样投资生意的。
“这……他们投资公司的时候,就不是望着这家公司好?而是为了让财务报表在大众股民面前假装得比较好、便于脱手?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那美国人就不管的吗?原先就没有这样的先例的吗?美国政府不怕这样的恶性炒作伤害美国的经济和科技?”
顾骜拿过一瓶威士忌,倒了一点,又加入了相当于酒液三倍分量的冰块,痛饮一口:
“美国政府,只是还没来得及想到——这种事情,70年代是不多的。因为1969年的经济衰退时,美国联邦政府为了压制投机,颁布了一项税法改革,把‘长期资本收益税’税率从69年之前的28,提高到了49。
这种税收的暴涨,极大压制了大股东们通过‘把股票价格炒高后脱手’来赚钱的成本,一度让美国的股市变得良性,以追求‘分红’为主要盈利模式。
可是,五年前,1978年,参议院再次调整了税法,把实施了十年之久的49‘长期资本收益税’重新调回28。当时这么干,目的是美国人注意到以电子产业为代表的‘阿波罗计划’军用技术转民用行业,存在很多五年甚至十年都无法盈利的公司。
要扶持这些新技术公司,就必须允许股东以直接炒高股价脱手牟利,否则这些十年等不到分红的公司,就不可能融到资,只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