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后,历经波折的水姬,终于成了那片海域的霸主。她想起故人,一时兴起回到家乡,想探望水清清。
谁知那时,正好碰上了白事。
灵堂下,有人义愤填膺地叙述着始末,告诉水清清,她的道侣是被一头剧毒的妖物所杀,尸身当即溃烂成脓水,故而无法带回尸骨,只捧了陨落的那一捧土。
“那妖物应是某种大型水妖,触腕极多,不是乌贼章鱼,就是水母一流。”幸存者惊魂未定地说出猜测。
水清清面色一变,心中已有了不妙的猜想。她强行压下情绪,勉强办妥了道侣的后事,当日夜里,去放生水姬的海边眺望。
那晚的天气很好,明月像是一轮玉盘悬挂在天际,大海在月色下像是含羞带怯的美人,静悄悄地呼吸着,不见分毫狰狞。
但水清清怔怔看着,忽而悲凉:“是你吗?”
浪花拍岸,水姬露出曼妙的上半个身体——她还未真正化形,下半身被流苏般的触手妆裹,似一件精美又危险的纱裙。
“他们一群人闹着要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但我知道他是你夫君,没对他下手。”水姬看她质问,愤怒又委屈,“可他的同伴挡开我的毒刺,结果误中了他,那也不能怪我吧。”
水清清默然。
水姬盯着她:“我是妖,他是人,他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我要杀他,亦是求生所需。我早就和你说了,世上没有真的清净,技不如人,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清清连连苦笑。
是的,她年少时也有过闯荡江湖的雄心,想骑马仗剑,斩妖除魔,别人一提起她来就知道她姓谁名甚,恭敬地称一句某某真人。
然而,江湖险恶,她修为不算高,吃了几次苦头,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也转身就被人抢去。再加上师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慢慢心灰意冷,淡了外出闯荡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和道侣待在家乡,经营一方家业,平淡过完余生。
“每个人都有过扬名立万的梦,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太多的人连微名都没有,就葬送了性命。”水清清幽幽道,“也许在你看来,我的选择太过懦弱,可若非如此,我怕是活不到今天。”
那个时候,水姬才占了一个地盘,意气风发,哪会耐烦听这些,单刀直入:“所以,你是要杀我为你夫君报仇?”
“我不过筑基修为,怎么杀得了你?”水清清摇了摇头,道,“只是……他终究算因我而死,你我之间,已不能再如从前。”
水姬冷下脸:“所以你还是恨我,为了他要和我绝交?”
“人妖殊途,今日不断,将来便要兵戎相见。”水清清转过身,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蒲草,“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若你再来,我纵力微,亦不得不斩妖除魔,为夫报仇。”
“绝交就绝交。”水姬怒不可遏,卷起惊涛骇浪,“你那么弱,我还把你当朋友,你以为我想吗?滚吧!”
她当时太愤懑,只觉得被水清清背叛,恨不得把人修千刀万剐。憋着口气将海边搅了个翻天覆地,才恨恨而去。
直到很多年后,她方明白过来:也许,水清清始终不曾背叛过她们的友情——她没有一上来就喝骂“妖就是妖,兽性难改”,也没有叫人在旁埋伏,不容分说就拔剑相向。
她只是太清楚,薄弱的友谊,抵不过人和妖的鸿沟。与其他年被迫敌对,不如早早断绝,省得立场难定,左右为难。
因此,很多年后,水姬成了一域妖王,再回想起这个年少的朋友,忽然发现恨意早就消散,留下的唯有浓浓的怀念。
可惜那个时候,水清清已化为一捧黄土。
回想起来,两人的友情没有跌宕起伏的波折,水清清未曾动手杀她,她亦不曾被人修围剿,不够戏剧性,也没什么冲突,说予别人听,多半令人不满。
两人怎么能不反目成仇呢?水清清怎么能单身赴会,任由水姬来去?应该早早通知亲友,埋伏在侧,到时候引她出来,双方大战三百个回合,然后一方痛斥妖族残忍,杀人如麻,人人当诛之,一方吐血惨笑,表示人族无情,不分是非,自此恩断义绝。
这样故事才带劲,才喜闻乐见呀。
然而没有,这不是水姬渴望的轰轰烈烈,是水清清选择的平平淡淡。不过,人死了,再平淡的故事也有了隽永的意味。
时至今日,水清清的存在,那段少女时代的往事,依旧是水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记忆,是尸山血海的泥沼里,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
蓝素心的绕指剑,触动了这段往事,让水姬情不自禁地分了神,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
高手过招,一霎的分神就足以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绕指剑穿透了水母的内腔,透明的表皮上裂出了一道有一道细纹,大量的海水从中渗出,掺杂着一些丝状的内脏。
“啊。”水姬发出凄厉的惨叫,显然受了重伤。
昭华又补了一记天雷锁。
水姬承受不住,气息急速衰弱下去:“杀、杀了我,你们永远找不到噬魂焱。”
“交出噬魂焱,饶你不死。”蓝素心言简意赅。
水姬道:“它不在我身上。”
“你说出地方,待确认后自会放你一条生路。”蓝素心道。
肯讨价还价,证明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性命没有噬魂焱重要。水姬心里微定,扬眉道:“你真的肯放我走?”
“我只说不杀你,没说放你走。”蓝素心冷睨着她。
但水姬反而信了些,要是蓝素心二话不说同意放她离开,她才要担心对方是不是预备反悔。而将她抓回万水阁关押,不仅能随时盘问,亦是活着的人证,价值不低,符合人修一贯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