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如果他想得没错,那么大齐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面貌,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可怕得多。
他之前在跟刘氏、庞氏等门第的斗争中,只想到了世家大族的恶行,没把中层富人考虑进去,以为受迫害的底层百姓只是很少一部分。
但如今想来,大齐皇朝的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规模只怕非常恐怖。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大齐治下,就有太多生存艰难的底层百姓,对朝廷已经毫无好感。
一旦国战爆发,战事惨烈,皇朝需要靠百姓子弟的奋战来战胜北胡,那些普通平民,还会因为简简单单的“忠义”二字,而上阵杀敌、奋不顾身吗?
念及于此,赵宁不禁遍体生寒。
他想到了前世的国战溃败。
他感受到了大恐怖,好似跌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渊,绝望之下四处伸手,却什么生机都抓不住。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天元王庭的强大,数千年未有;天元可汗的强横,足以战胜一切修行者!
草原民族不乏悍勇轻死之辈,且他们受到的官府压力没有那么大,仍旧保持了极大的活力、奋武、豪烈,这一点赵宁在达旦王庭的晚宴上,就已经见识到了。
而中原皇朝,在长久大一统的世道秩序下,朝廷不断稳固自身统治,加强官府权威,压制民间武力、武风。
这导致民间的百姓,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无惧无畏,性子被磨得越来越循规蹈矩,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崇尚武风。
悍不畏死、奋武豪烈的草原民族,在数千年未有的强悍雄主,数千年未有的强悍军队的带领下,一旦开启跟大齐的国战......
大齐那些被官府权威压迫得胆小怕事、棱角全无、唯唯诺诺、欺软怕硬,只知道诗词歌赋、口绽莲花的大多数人,怎么跟他们抗衡?
难道要指望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压榨百姓、侵吞财富,享受富贵、炫耀特权的大齐富人、权贵,成为大齐的国家脊梁?
赵宁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恐慌。
两世为人,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过。
即便是前世,在再如何艰难的厮杀里,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战士,他没考虑过这些,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是现在,他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人,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大齐,庇佑中原江山!
可他忽然发现,以大齐如今的所谓盛世,在北胡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赢得战争胜利的理由!
大齐眼下的强盛,只是一戳即破的窗户纸罢了,在窗户里的房间中,是早就不堪压力的腐朽房梁!
前世,大齐的灭亡,绝非单纯的军事败北,而是有早就注定了战争胜负的国家面貌!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赵宁身子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阵阵发黑,忽的心口一堵,再也无法呼吸,几欲窒息而亡,猛地气息一荡,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苏叶青没想到两人说话说得好好的,赵宁忽然停住脚步,转瞬就面色铁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骇得花容失色,连忙搀扶。
赵宁摇晃欲坠的身子,被苏叶青有力的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命运,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摆摆手:“无妨,不必担心。”
只是一个刹那,赵宁思绪万千,仿佛经历世间十年,更看到了百年的沧海桑田。
好在他并非什么不学无术、无知者无畏的纨绔,除了沉迷于赵玉洁那两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堪称好学不倦,博览群书。
读了很多史书,他深知以史为鉴的道理。
见苏叶青双眼犹含惊恐,满面关切,几乎要哭出来,赵宁轻松的笑了笑,也没有一味宽慰对方,而是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
“原本我以为,我只需要做好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齐第一世家家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看来,我需要做的,远比我之前预计得多。
“这场战争,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艰难。要赢下它,光有大都督这个身份还远远不够。好了,此时不必说太多,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
赵宁已经初步想通。
不解决刚刚想到的这些问题,在北胡大军的强势进攻面前,大齐根本不能保存!
他需要做的事,的确远比重生之初预料得多,因为他需要改变的,是整个大齐。
对寻常人来说,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是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
这些事,他不做,谁来做?
虽然也是难如登天,但他没有选择,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皇朝内部的问题,终究要等到眼前的战争结束,他成功拖延了天元大军南征的步伐后,才有时间、精力去处理。
所以眼下的战争,只能胜,不能败,必须达成既定目标!
如果这回不能让天元可汗,吞并达旦部的计划落空,国战在两年后就爆发,那赵宁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前世大齐败亡的大局。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去你自己的位置上吧。”赵宁吞了一颗含元丹,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苏叶青虽然还很担心赵宁的状况,但见赵宁气息平稳,也知道赵宁没了大碍,当下纵然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巧的点头,转身进了部落。
赵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纵目远眺,他看见地势起伏和缓的草原好似大海波涛,深邃的夜空有无数繁星,簇拥着一轮弯弯的皓月。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而改变。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勾勒出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
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只要在路上,就没有妄自菲薄、坐立不安的道理。
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迎接数不尽的人生挑战,才有抵达人生目标的可能。
他牵过战马的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脸,在战马朝他打了个响鼻后,转身向乙字营辕门走去。
没多久,他身后,无垠的夜色里,大地忽然开始震颤。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犹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浪,从不知名的远处,迅速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