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中疑惑太重,一连三日辗转难眠,在启程南下之前,狄柬之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找一个答案。
他自己想不通的问题,不代表别人也一定没有方向。
他自身是贤才,能解答他的疑惑的人,必然是世所罕见的智者。
这样的智者,他平生只遇见过一个。
对方心志如铁,无论面对何种在旁人看来十死无生的艰难,都能始终八风不动稳如磐石,并橫槊立马奋勇直前,杀出一条血路斩开一线生机。
在那段山河陆沉、万马齐喑,敌军如洪流海潮般淹没而来,眼看就要吞没社稷蚕食万民的岁月里,大齐上下如陷最深沉的黑黯中,无不彷徨失措胆战心惊。
唯有对方,言辞古井无波,行事有条不紊,仗着手中横刀,带着身后部曲,硬生生为大齐劈出了一丝光明,让大齐走出了最绝望的黑夜。
古今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而狄柬之翻遍史书,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相似的境遇中,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立下如对方这般大功之人,对方的智慧与心志,必然鲜有人及。
站在两座雄伟威武的石狮前,抬头看着高阔的飞檐、朱红的大门,狄柬之深吸一口气,油然而生一股膜拜敬佩之情,一如古时入山拜神的巫士。
如果有人能给他答案,那对方一定在这座府邸内。
身为寒门官员中有名的翘楚,刚被皇帝在风雪亭接见的重臣,狄柬之本不该到这来,他更应该极力回避靠近这里。
倘若对方没有干脆利落交出郓州军的兵权,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不曾在陇右战事紧张的时候置身事外,狄柬之绝不会来。
但既然对方做了这些事,就说明对方没有把自己单纯当作世家之人。
不是单纯的世家子弟,就不是他狄柬之这个寒门官员,天然对立阵营中不可调和的敌人。
张仁杰寒门人寒门骨,魏无羡世家人世家魂,狄柬之无法像张仁杰那样为人处世,也不可能改变阵营去投世家。
唯有置身局外品性高洁之辈,能给他答疑解惑。
能指点他的人生方向。
望着那块独一无二的匾额,狄柬之暗道:“今日前来,非为解我一人之惑,而是为解天下仁人志士之难。”
他相信,像他一样不愿断了骨气舍了尊严,给皇权做家奴的寒门士子,不愿看到皇权失去制约天下只有奴才而国家衰弱的读书人,在这个天下还有很多。
长吐一口气,狄柬之面朝那块“唐郡王府”的匾额,踏上了台阶。
半个时辰后,狄柬之在一名王府属官的相送下,离开了郡王府。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那么明确。
赵宁的核心之意就一个:去尽可能多的州县,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要盯着世家与寒门之争,也不要局限于皇权与臣权的博弈,如果目光只在这两者上,那么局面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任何一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不会有出路。
狄柬之明白赵宁的言外之意:他需要更全面了解这个皇朝,洞悉这个天下,而后拔高自己的位置,站在更高的层次来审视一切。
这个更高的层次是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了方向,但还不是特别明确,所以他打算趁着这回办差的机会,去州县好好看看。
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狄柬之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来往行人都变得鲜活无比,街巷坊区内充满了蓬勃之力,就连他一直忽略的天色,看起来也格外敞亮。
天高云阔,生机勃勃,并不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觉得浑身多出不少力量。
于是他大步向前走去。
郡王府,黄远岱摸着山羊胡微笑道:“身居权力倾轧的乱局之中而能不忘本心,享受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还能保持清醒,狄柬之实乃可造之材。”
周鞅正色道:“若是天下寒门士子中,没了这等不忘道德良心、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读书人,那寒门掌握皇朝大权之时,何异于世道危难国家衰颓之日?”
黄远岱哑然的指了指周鞅,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
“你怎么还不明白,世家掌权也好,寒门掌权也罢,乃至平民百姓的子弟掌控超纲,都没有本质区别。一个差,另一个只会更差。
“自古权势乱人心,一入侯门深似海。大染缸里无清衣,富贵养就负心人。你周鞅现在能口出狂言,真要让你眼下身居朝堂,还不是得藏污纳垢?”
周鞅不说话了。
世家官员往往尸位素餐,自认为高高在上,怠于实政,只让麾下从吏奔波劳碌,驱使如牛马,还不给寒门上升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