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
作寻常女子装扮的赵玉洁,混在人群中跟着金光教信徒们一起进入教坛,像其他人一样掏钱买香、入殿拜神、宁神祈祷。
时过境迁,而今的赵玉洁早已年过三十,不是当初那个肌肤中充满青春活力的年纪,岁月雕琢的成熟痕迹,曾一一印刻在了她的五官与每一寸皮肉上。
但她的容颜一直未曾大改,依然是乾符年间那张可以魅惑宰相,令帝王魂牵梦绕的倾国脸庞,以这样的姿容行走于市井普通人之中,按理说一定会引来众人侧目。
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是跪坐在相邻蒲团上的青年男子,都没有对她多看一眼,仿佛她的倾城之色压根儿不存在,只不过是大街小巷中最常见的那类女子。
走完整个进香祭拜的流程,赵玉洁离开大殿。神教首席大上师阿蝶已经等候在门外,两人一前一后顺着走廊行走在教坛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名普通上师在接引一名普通信徒。
“神使容颜逆长,可喜可贺,这是神教上下所有人的福气!”说这话的时候,阿蝶有着发自肺腑的喜悦。
在此之前,三十多岁的赵玉洁因为修为尽失,身体抱恙,衰老的征兆已经出现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但是现如今,赵玉洁容颜逆生重现鼎盛光彩,再无半点儿衰老之意。
“只可惜,这些庸庸碌碌的大众无法瞻仰神使的尊荣,否则的话,无分男女老幼一定会目瞪口呆,挪不动脚步。”阿蝶打量一圈在教坛进进出出的信徒们,发出一声遗憾的感慨。
赵玉洁瞥了阿蝶一眼:“时至今日,我难道还要靠外貌博取外来的好处与便利吗?”
她的语气很是平淡,没有任何不满之意,但这话落在阿蝶耳中,却让阿蝶惶恐自责、惴惴不安:“仆下失言,请神使恕罪。”
昔年,那个生于底层市井,因为世道残酷而早早失去双亲,在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年龄被迫独自谋生的少女,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依靠、利用自己唯一的长处:容貌。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少女进了还是世家的赵氏府邸,按说可以高枕无忧,但她却因为早年间的颠沛流离与不堪经历,怎么都生不出健康人格该有的安全感,不敢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因为外貌而对她好的人。
偏偏在那时候的她看来,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是因为她的容貌。
毕竟,除此之外她实在别无长处,而这世间的人都自私自利,不会无缘无故照顾另外一人。
童年时或许纯净过的心,在彼时沾染了太多世俗的黑暗污秽,白色成为了黑色,这让她费尽心思只为获取更多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处。
与外族公主萧燕勾结,进入宰相府侍奉徐明朗,乃至获得皇帝宋治青睐成为权倾朝野的“内相”,无论她曾身居怎样的高度,她从来没有满足过。
因为她知道,暂时拥有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只要还有人站在比她更高的地方,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呼来喝去,左右她的荣辱命运。
真正安全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自己成为这个世间最高的存在!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一场截杀,荣华富贵顶尖修为,转头间风云变化终成镜花水月,她从巅峰跌落谷底,曾经用外貌与权谋换来的一切,全都成为梦幻泡影,一去不回。
但这个出生于市井底层,一直在跟生活与命运流血搏杀的少女,未曾向世道与命运低头,她最终又从谷底爬了起来。
多年努力,凭借惊艳世人的容貌,折服众生的气质,蛊惑人心的教义,她用智慧与手腕建立起了天下仅有的神教。
随着一系列斗争与算计,战胜一次又一次危机,金光教全面崛起,她再度拥有了一份可以让她分割天下利益,站在人间显贵高峰处的力量!
她成为整个吴国,乃至整个天下,无人可以忽视的存在!
但这时候,她依然没有安全感可言。
因为她失去了修为。
她依然是个弱者。
天人境的威胁就如同高悬在头顶的日月,不是她低下头不去看就不存在的。她藏在见不得光的灰暗角落,一日日修身养性挥斥方遒,看似风光无限淡然平和,却终究改变不了一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的事实。
她知道自己的弱小。
她知道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任何时候,弱者都可能被强者吞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她实在无法真正安下心来。
容貌,那曾是她的骄傲,她的资本,她的武器,是她以一无所有之躯,在这个弱肉强食、物欲横流的世界,得以一步步逆势而起的基础,见证了她所有的不甘与痛苦,荣耀与屈辱,光鲜与肮脏,胜利与失败。
如果没有这副美貌,她可能很早就死了。
在来不及见识世间险恶,与世间险恶共舞,成长为阴险恶毒之人的时候。
而现在,她,赵玉洁,终于不用再关心自己的外貌!
哪怕她成了一个十足的丑八怪,也没有人可以撼动她的地位,抢走她手中的利益,无法让那些对她顶礼膜拜的神教信徒,不再匍匐于她的脚下!
过去的已经过去。
一切都在这一刻,迎来了新的开始。
这是属于她的新生。
走出教坛大门,赵玉洁站在石阶之上,静静注视着摩肩接踵的信徒们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