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百姓如果不经商只种田,手上是凑不出铜钱只有粮食的。所以一旦到了缴税季节,为了强行凑一百二十钱交人头税,百姓就得再费一番手脚卖粮。
而众所周知,两年年的封建社会,只要存在“农民非卖粮凑银凑钱缴税”这个刚需,那就一定会出来囤积居奇的奸商趁着百姓集中卖粮的时候压低粮价,多宰百姓一笔。可能百姓要拿出相当于两百钱甚至更多的粮食,来换回实打实的一百二十枚铜钱。
而李素和刘巴的“允许钱、锦和粮自由兑换”,对于缓解这个问题绝对是大有好处的,哪怕是政敌都得承认,杨洪这样的善意提建议者就更得承认。
因为钱锦互通之后,百姓虽然没钱但百姓也可以自己织锦,自给自足就可以凑齐一切税赋所需,也就不用去商业交易被差价盘剥了。
李素也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求同存异单说粮食安全的问题。
只听李素很有风度地等对方全部说完,才好整以暇反驳:“大王,杨洪之议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可惜未能见古今时势之异。
我与刘巴并非没有对粮食安全问题留出应对,如今的局势,与管仲齐桓公之世也大不相同。首先,管仲之谋之所以成功,只因在他之前,世人并无以通商亡人之国的先例,各国没有戒心。
春秋之时,鲁国并无平籴之法,而平籴之法就是出自《管子》,又为战国之初魏国变法的李悝所实际推行。此后数百年,各诸侯、州郡都有常平仓,平抑粮价,也防谷贱伤农。蜀地自先秦一直富庶,粮秣自给有余,官仓积谷丰饶,只要治仓严谨,至少可消弭八成的风险。
其次,鲁国当年之衰,还在于反应迟缓,须知毁田种桑需要数年,毁桑复田却只需一年。如果反应迅速果决,行政高效,只要田地还在,改弦更张就能防止受害。‘藏粮于仓’,不如‘藏粮于田’,只要确保耕地的总面积,即使暂时不种,或者暂时种的是别的东西,能切换回来就不怕。
我们现在只是允许蜀锦纳税,并不是蜀锦天然可以变出一切,如果粮食变少了,粮价上涨种粮有利可图,百姓也是会种粮的。而且朝廷也给了粮食保护价,一石三百钱是无论如何都兜底的,还有何患?”
李素说的“藏粮于地”,确实有些超前,但他还有别的后手。
而“藏粮于地”的道理,其实是挺先进的,那就是确保耕地总面积要受控,确保随时想还田就能还田,那敌国就不敢轻易在粮食安全上算计你。
后世国际贸易那么发达,已经形成了多年的买外国粮食吃、买外国粮食存起来,同时自己的耕地休耕轮耕恢复土地肥力。只要田不跑,别荒漠化别变水泥地,那就不怕。种粮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哪一年都能种,关键是仓库里要有够吃两年甚至三年的存粮,这样反应时间就足够了。
当然现在还是农业社会,蜀地的地皮大部分还是要确保用来种粮食的,李素那点“工业化”规模,影响幅度比较有限。
李素等刘备和杨洪、以及其他旁听的文官消化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而且,租庸调法里面制定的蜀锦兑换价格,还是刻意压低的——目前市面上一匹旧式的尺八蜀锦,大约是两千钱,五尺蜀锦更是要七千钱。租庸调法给的兑换价才千八百钱,比实价打了九折。对于五尺宽锦更是没有溢价,完全按同等面积折抵。
所以市面上的锦至少要分别富余一到两成,才能达到官府的收购价,正常情况下也只有自产蜀锦的百姓会这么缴纳,他们其实是亏了一成多,作为‘手续费’。而商人是不会顶着‘手续费’大规模囤锦抵税的。”
李素说到这儿,又停顿了一下,本意是等杨洪他们消化这些概念,不过没想到杨洪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想出了反驳的法子:
“可是,如今蜀锦价格没有降低,不过是因为这几年蜀锦产量还没上去。可都安、郫县等地水车缫丝工坊遍地,民间投钱建造新式弩梭织机的商户与百姓层出不穷。要是这些产锦能力全部成熟,锦价格是有可能下跌的,到时候只要下跌两成,商人就有操作的空间了。”
李素无所谓地一笑:“那又如何?能够顶住如此低价的,必然是采用了新技术织锦的思想开明的商人和百姓,用旧生产工艺织锦的,依然达不到这个成本。那么,朝廷只要控制好新技术的产能,就能防止百姓投入过热、毁良田种桑。”
杨洪一愣,他们杨氏家族就在青城山有上千顷山脚丘陵桑园,弩梭织机也买了超过两千架了,所以他是知道这个技术封锁有多难的。
他不由自主就反驳,后半句话还是转向刘备说的:“右将军低估了百姓与商贾的逐利之心了吧?新的技术能扩散到多大,岂是官府能控制的?臣……有一事需向大王请罪,臣族中也有新式弩梭织机两千部,臣认为民间贪婪过于臣者不可胜数。”
李素依然是那么云淡风轻,看着杨洪坦白自曝,他还先点了个赞:“说出来就好,合法赚的钱,不寒碜,大王并非武帝那样的憎商之主。
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弩梭织机确实容易扩散,但水力缫丝呢?杨洪,恕我直言,你们杨氏一门的织机,所有的生丝应该都是买的吧?织完锦再往外卖。如果没有水车缫丝,靠传统手工缫丝,你们还能降到五尺宽一匹五千钱还有厚利可图么?”
杨洪想了想:“不能,自从新式织机增多后,市面上的丝价先升后降,现在又有回升的趋势。应该是因为一开始水车缫丝增加的产量超过了新式织机的需求,新式织机多起来之后,又把丝价哄抬起来一些。但现在还是比手工丝便宜。”
李素:“那不就行了?缫丝这个中间环节,要想用上新技术,必须跟官府配合——你应该没见过缫丝的水车建造起来要求有多严格,必须要有旱涝季节相近的水量,才不至于冲坏了水车。
如果水车按最涝的水位水速设计,坏倒是不会坏,但自身过于笨重,一年中只有汛期几个月可以用,成本还不如手工。所以,可以缫丝的水车能部署多少,全看朝廷能修几处都江堰那样的水利设施,确保旱汛时节水力稳定。
而兴修水利之权握在朝廷手中,朝廷允许水力缫丝规模有多大,上游的养蚕规模就只能有多大,否则根本卖不出去,谁还会胡乱毁田种桑?至于下游的织户,只要丝价上涨,谁还会贸然多买多造织机?”
听到这儿,刘备和杨洪才陡然眼神一亮,如同打了肾上腺素。
原来管仲哦不李素这厮,早在几年前就在这儿埋伏了一手么?他偏偏死死抓住了产业链三环的中间第二环,把上家下家都吃得死死的。
想种桑随便种,想买织机也随便买,哥家里只经营三千架水车,其他生意都可以让,统统让友商分享。
刘备观察了一会儿,见杨洪沉吟不语,他只好亲自提问:“刚才还有谁对此法有异议的?对了,王连,你怎么看?你不是代表种太守,以及广汉各地官员士绅,也有疑惑么?”
听刘备点名了,杨洪才暂时叹服地退下,请广汉代表发言。
梓潼县令王连,这才出列准备奏对。
李素并不知道,王连这人历史上也算一号干才,原本是刘璋登位初年入仕,从梓潼县丞、县令做起,在这个位置上踏踏实实干了十几年,后来梓潼郡拆分后又做了几个副郡级干部。
刘备入蜀后,因为发现他管后勤挺不错,尤其是在刘备打汉中的过程中,组织调度方面立了功,被诸葛亮建议提拔为盐铁校尉,总管整个蜀地的盐政。别看这个官只是校尉,级别比太守还低,但却是超级肥缺,诸葛亮也是看重了此人的明于理财又能律己不贪,才破格委任的,历史上诸葛亮的盐政都是靠这个王连实施的。
不过这一切,随着历史的改变,早已截然不同。王连因为史书上记载太少,李素上辈子看书都不记得,现在就当他是无名npc来拆招。
只听那王连也诚恳地总结:“右将军刚才此言,足以解释租庸调法如何抵御天灾、或是别有用心者的囤积居奇。
只是,右将军之法,毕竟依赖民间自发根据价钱的涨跌而调整田、桑比例,未免不够敏感,而且有可能浪费资源。臣有一议,并不是反对租庸调制,而是希望加上一些额外的管制,减少民间的无知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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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虽然没有三更……但今天四千多字加五千多字,其实也是三更的量了,就这样吧。不好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