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才出去一个冲上头喊:“不早了……”喊了半截,嘿,下雨了。那人抹了一把脸,觉得这雨水骚臭得慌,再一看四周,干干的一片,而城墙上一片笑声,有人边系裤带边笑道:“喂,你站得那么准干嘛呀?”下头那个顿时气得发颤,而上头那帮粗鲁无德的家伙,叽叽咯咯的,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北府军是贼囚,西府军是无赖。听闻消息的几个郡牧都打了退堂鼓——这样的一群刺儿头推到自己手上,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前头长水军的都督吴云峰就是榜样——不过是管束得严了点,杀了几个犯军纪的,就被造反的北府士兵给杀了!
若干这类消息汇集到建邺,大家都有点坐不住。上朝只是做样子,决策还都在建德王府和太傅府中。
皇甫道知冷笑连连:“好样的!这群流氓也只服杨寄那个流氓管,我看杨寄越发猖狂了,现在他妻儿全在他身边,我们倒要对他低声下气些才像了。”
庾含章已经习惯了女婿无穷无尽的牢骚,虽则厌恶,但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笑意,捋了捋他心爱的长须,前倾着身子对皇甫道知说:“果然呢!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处置杨寄,正需这个时机,让他猝不及防才好。”他说完,取了茶杯,慢慢地啜茶。
皇甫道知不错眼地盯着老丈人,这老家伙悠闲的神色深不可测,让皇甫道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又设了什么陷阱等自己钻,只好也低下头找茶喝。两个人对面枯坐了一会儿,庾含章起身拱拱手:“大王,臣已经年迈,不敢尸位素餐太久。朝中大事要事,还是要请大王多多辛苦操持。臣去拜见一下王妃,然后也该回府了,今日炖的药,到火候就要及时服用的。”
皇甫道知客客气气送走了丈人,心里烦乱而气闷,一个家人过来通传道:“宫里黄门来传话,说陛下今日去华林苑射鹿,问殿下可愿意前往指教。”
皇甫道知眉头一皱:“这样冷的天,哪里有鹿可以射?小孩子家家,净想着玩——”话说了半截,突然忆起了什么,又故意大声道:“陛下旨意,我也不能不遵的。给我换身胡服吧。”
十四岁的小皇帝皇甫衮,不过是个傀儡,皇甫道知私下里都懒得敷衍,行了日常礼,笑笑道:“陛下在练武么?好兴致!”
皇甫衮穿着窄身的胡服,面料纹样都极其简单,不似一个皇帝的装束。他却对皇甫道知的傲慢不以为意,恭敬地说:“阿叔,如今国家多事之秋,我作为国君,应当为民之表率呢。阿叔当年入建邺时,那气势风度是万人称道的。我虽然忝列皇帝之位,其实要向阿叔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这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少年老成,皇甫道知一方面刮目相看,一方面也有些警惕。两个人一起骑着马,撒了鹰、放了狗,煞有介事地打了几只倒霉的野兔,终于到了华林苑中一处僻静的山阴之处。
小皇帝擦了擦额角的汗滴,笑道:“人人都想逐鹿啊!”
这话一语双关,皇甫道知颌角微微一搐,假装没有听明白。小皇帝环顾四周,却是没有外人在,便开门见山了:“阿叔,尚书省上奏,削减西府军和北府军,散入周围的郡县里,但是周围几郡,皆不肯要。好像最后议定的是干脆解散两军?”
皇甫道知斜目看看自己的侄儿,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寒酸了十来年的庶孽宗室,听说日常极好读书,自己平日果然有些小看他了。皇甫道知笑道:“陛下怎么以为呢?”
皇甫衮道:“不合适吧?”
皇甫道知笑道:“似乎当日,陛下就对杨寄青眼有加啊?”
这话里有点抢白的意思,但皇甫衮态度依然很恭谨友善,笑笑道:“我朝世族,姓王、姓吴、姓曹、姓朱……但真正称得上说出话来朝廷也不得不考量三分的,还是谯国桓、颍川庾和太原王三家。如今谯国桓几近族灭,剩下五服之外的不成气候;太原王式微已久,只能靠文才和血统称名,甚或只能靠尚公主来维持其势。大王以为,还有一支,日后如何?”
人小鬼大!皇甫道知已经被问得背上起冷汗,真不由不对这个侄儿刮目相看,躬身道:“陛下这个意思,臣也想过。可是……”
皇甫衮含蓄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原都以为我那个傻阿弟已经被桓越杀了的,没想到却还活着。好难为煞人!朕真想把这个烦人的位置还给他!”
前面都是谦辞,偏偏这最后一句用了“朕”,这位小皇帝逢场作戏、隔山打牛的功夫还真不赖。但是皇甫道知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个半大孩子的算盘,他瞥眼看看小皇帝身边的一名宦官,正对皇帝露出赞许的微笑,晓得必然是他在作祟。但是,连起来想一想,这个内宦到也不能不说很有几分见识。
庾含章本来就是坐收渔利,而后天下若让庾氏独大,他皇甫道知本身就会岌岌可危。